曹延祿拉着長史閻續的手,再三叮囑,說道:“一定要将沙州的情況好生向陛下彙報,要向陛下表明我歸義軍的忠心。要讓陛下知道,歸義軍曹家,永遠忠于陛下。還有此去中原千萬莫要吝啬錢财,需要上下打點之處,一定要好好打點。”
說到動情之處,眼中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爲小勢力的上位者,很多時候更是如此。
讓自己兄長架空,曹延祿固然心裏憋屈,至少性命無礙。
可現在當上了歸義軍節度使,成爲了歸義軍之主,曹延祿并沒有半分大權在握的快感,反而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于阗将之扶持上位的手段過于霸道,即便是既得利益者,也無法接受。
坐上位子以後,曹延祿本以爲會面對一波刁難,畢竟他兄長死得太蹊跷。
結果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他兄長的暴斃,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兄長的死,維護自己的利益。
曹延祿意識到沙州内部的這些豪強,并不在乎位子上坐的是誰,隻要符合他們的利益,哪怕是一條狗,都無所謂。
歸義軍這些年因爲中原的威懾,提前過上了太平的日子,少了外部的威脅,内裏傾軋得更加嚴重。
歸義軍占據的瓜沙二州,又處于絲綢之路的必經地段,受到了高昌回鹘、甘州回鹘乃至于于阗的拉攏滲透。
曹元忠未死之前,還能震懾得住。
他一病故,不管是曹延祿還是暴斃的曹延敬,都沒有威信能力鎮得住場面。
曹延祿也在上位之後,才明白了于阗人爲何如此大膽。
面對歸義軍裏的驕兵悍将,面對沙州、瓜州的豪強,坐在位子上的人要是沒有半點倚仗,會給他們吞的骨頭都不剩,曹延敬是憑借慕容家的力量以及回鹘的支持控制局面。
而曹延祿想要不被吞噬,隻能依靠于阗這個外力。
左右都不能自主,怎麽選都是傀儡,身不由己。更别說還有一個大虞朝廷虎視眈眈。
這昏暗的前景,讓曹延祿把持不住淚腺,淚如雨下。
閻續看看眼淚鼻涕一套流的上司,并不知他心中諸多凄苦,隻以爲他在裝樣,表達自己的無辜,暗自冷笑。
這黃泥落褲裆,不是屎也是屎。
沒人追究曹延敬的死,并不意味着他們不知道誰是幕後之人,隻是沒人揭發而已。
畢竟沙州靠着于阗,經濟來源很大程度上依靠于阗,曹延敬是瓜州派系的,跟甘州的回鹘走得近,并不得沙州豪強的支持。
閻續于他背後的利益團體也更加喜歡曹延祿,帶着幾分慎重的說道:“節帥放心,此去汴京,屬下定會與陛下道明一切緣由。”
他這話說的也是發自肺腑。
沙州豪強早就不是張議潮時期的英雄好漢了,他們眼中隻有自身的利益,隻想着維持當前的局面,并不想大虞朝廷将手伸向他們沙州,奪取他們現在應有的權力。
就算明知是不可爲,也要拖到最後一刻,撈足了好處再歸順。
畢竟最後朝廷問罪,反抗朝廷的是曹延祿,是無惡不赦的曹家,跟他們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是被逼的。
曹延祿有些麻木的回到後院,聖天公主李氏、葛卓希立刻迎了上來,詢問情況。
曹延祿強行擠了一個笑臉,說道:“好在嶽丈大人的威嚴猶在,暫時鎮住了他們。”
李氏、葛卓希皆露出會心的笑意,曹延祿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就很好。
他們就是想讓曹延祿對他們心生依賴,唯有如此才能對他們言聽計從。
曹延祿無奈道:“沙州這邊好說,問題是瓜州慕容氏,他們不會輕易臣服。我于前日已經向慕容如戒發去書函,但若石沉大海,毫無消息。”
葛卓希皺眉道:“确實是個問題。”
慕容氏的危機不除,歸義軍上下也不敢安心支援他們。
曹延祿臉上帶着幾分惶恐道:“慕容如戒有其父慕容歸盈的霸道,不會吃這虧的。”
葛卓希沉默片刻,目光帶着幾分審視的在曹延祿身上停留了會兒,說道:“确也未必,現在上頭有大虞朝廷壓着。甘州回鹘不敢明裏相助,隻要沙州上下一心,慕容氏也很難說動瓜州的其他豪族并力。隻靠慕容氏一家,不足爲懼。此事由老夫出面斡旋吧……”
于阗與沙州大多豪族都有生意上的往來,在這種時候,隻能他們出一波血,來換取曹延祿位子的穩定。
葛卓希有些懷疑曹延祿利用他們坐穩歸義軍節帥的寶座,但到了這一步,他也無别的選擇了。
喀喇汗國最近攻勢減緩,但調度頻繁,明顯要有大動作。于阗再得不到有力的支援,很有可能會被兵臨城下,到時候于阗就危險了。
必須在喀喇汗國行動之前,穩定歸義軍的局勢。
葛卓希念及于此,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告辭離去。
世間之事本是如此,沒有什麽萬全的事情。尤其是政治場,想要得到一些,就必須舍棄另一些,有舍有得才是道理。
曹延祿與夫人李氏你侬我侬了半晌,方才離開院子。
前腳剛走出院門,曹延祿那殷勤和善的臉龐變得陰沉。
哪怕是傀儡也有翻身的念頭。
“公子!”
曹延祿前走了不過百步,一人神秘兮兮的迎了上來。
曹延祿見到來人謹慎的左右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忙低聲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他依舊眺望,并沒有看着來人,而是觀察情況。
來人是他當前爲數不多的親信叫丘道亨……
他父親當年給他培植了不少政治遺産,但都給曹延敬打散收編了。身旁可以信任的人,屈指可數,這個丘道亨便是他目前爲數不多可以信任的對象。
丘道亨也刻意壓低着聲音道:“一切都辦妥了,已經安排大娘子與少公子離城了。”
“好好好!”曹延祿一連說了三個好,不住地點頭,興奮地舞動着手臂,派兵支援于阗?
對他可沒有半點好處。
但隻要挑起沙州曹家與瓜州慕容家的内鬥,便有足夠理由不出兵,他也能趁勢一點點地收回權柄……
至于歸順大虞,曹延祿從未想過,歸義軍曹家百年基業,焉能毀在自己手上?
何況就算他有心,沙州的大族也不同意。
——
黑夜,鳴沙山。
這十餘人護送着一輛特殊的馬車在沙漠中徐徐而行。
爲首一人三十餘歲,叫苗宗正是這夥人的頭頭,負責護送曹延敬的夫人慕容氏以及她十歲的兒子曹宗壽回瓜州。
曆史上曹宗壽是曹氏第七任歸義軍節度使,親自領着慕容氏逼死了曹延祿,當上了歸義軍的節帥,當然現在都是後話。
“苗都,前面就是月牙泉了。”身旁一人提醒說了一句。
沙州、瓜州之間隔着一個大沙漠,沙漠行走,路有千萬條,但固定的補水點卻隻有那麽幾個。
鳴沙山月牙泉在後世是一個景點,但在古代卻是生命之源。
不管怎麽繞路,到了最後都會到水源點取水。
苗宗颔首道:“你帶着幾個兄弟去探探情況,無須入驿站,就在泉邊沿打點水就好。”
看着黑影飛馳而去,苗宗看了身後的馬車一眼,心裏想着此次完成任務,會得到什麽獎勵。
過了許久,苗宗有些不耐煩,忽然座下戰馬不安的無故嘶鳴,不安分的左右移動。
苗宗猛力拉着缰繩,輕撫着頸脖,将坐騎安撫下來,正覺得奇怪,餘光竟發現有幾個黑影竟趁着夜色摸到了近處,登時汗毛倒豎,正想大聲呼喊,耳中卻聽到了“嗖嗖嗖”的箭矢破空的聲音。
苗宗還沒反應過來,胸口一陣劇痛,摔下了馬背。
苗宗腦中一片空白,隻有一個想法,完蛋了,小命要交代在這裏了。
耳中聽得周邊傳來的驚呼哀嚎,苗宗發現自己竟然還活着,一摸胸口,卻是一根細長的弩箭,驚恐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是連環弩?
大虞武德司!
弩是管制兵器,禁止私人擁有。
他們歸義軍也有弩,但那種弩是沙場使用的,笨重不夠靈活,但威力奇大,真要一擊必中,莫說自己現在沒有穿甲,就算穿了甲也得命喪當場。
還有一種靈巧的手弩,用于短距離交鋒,威力遠不及軍用弩,卻勝在靈活輕便。
這種手弩結構精巧造價極高又不實用,唯有大虞武德司大量裝備,在特殊的環境下擁有奇效。
苗宗想要起身,但胸口的弩傷讓他呼吸都帶着絞痛難以使勁,這剛起身,又有兩支細弩矢将他射倒……
還沒等苗宗有所反應,矯捷的黑影已經到了近處,黑色的短刃将他的喉嚨開了一道口子。
慕容氏在馬車上緊緊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手捂着他的嘴巴,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她不敢看外邊的情況,隻是聽到一連串嗖嗖的聲音,夾雜着驚呼慘叫聲,然後就恢複了寂靜。
随之而來的是一股嗆鼻子的血腥味。
萬籁無聲。
突然馬車動了。
慕容氏沉默了半晌,說道:“壯士這是要帶妾身去哪?隻要壯士能将我兒送回瓜州,我願爲人質,爲壯士換取千金。”
車外沒有理會誘惑之言,隻是言簡意赅地傳來兩字“涼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