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俨道:“弟明白,甚至于能否成功,是臭名昭著,還是什麽,都無法确定,但這條路終究得人來走。與其交予後人,不如自己先闖上一闖,探探路。哪怕失敗了,也爲人換得一些經驗,讓他們少走一些路。”
窦儀看着豁達的弟弟,高舉着手中的酒杯道:“二弟有此魄力壯志,兄自愧不如,敬二弟一盅。”
兩人對飲之後,窦儀一臉肅然,說道:“立新學,非同小可,爲兄現在于經史造詣比不得你,但旁觀者清,亦幫你參考一二。”
窦俨忙道:“求之不得!”
當即他将自己琢磨的新學向窦儀細說。
“新學其實受到了一位小兄弟的影響,他叫柳開……”
窦儀本耐心聽着,可聽到“柳開”之名,忍不住道:“就是那個河東狂士?”
連他這個宰相都聽過此人之名。
柳開最早的名字不爲人知,揚名的時候叫肩愈,字紹先,自稱‘師孔子而友孟轲,齊揚雄而肩韓愈’故叫肩愈字紹元,取繼承韓愈、柳宗元之意。後來,他又不服韓、柳,又給自己改名爲開,字仲塗……
柳開是一個文人,但更是一個狠人。後周年間,他随父親居住在南樂縣。一夜,有強盜闖入柳家宅院。家人都吓得不敢動彈,隻有柳開拔劍沖出,殺得強盜翻牆逃跑,結果被柳開揮劍劈掉兩個腳趾。當時,柳開隻有十三歲。
柳家是當地大戶,财政權掌握在柳開的叔叔手中。柳開和叔叔一個想揮霍和一個吝啬鬧得很不愉快,叔侄關系很緊張。
柳開有一朋友,叫趙昌言,遊學到大名府尋他。兩人是一見如故,柳開見趙昌言貧寒,便想支助他一些錢。
柳開的叔叔卻不給,說生出亂世,天下人皆困苦,如何接濟得過來。
柳開一氣之下,一把火就給他叔叔家燒了。
活下來的叔叔,看着自己的侄兒,大方的給了他三千錢支助趙昌言,而且從此柳開花錢順當了許多,叔侄關系分外和睦……
其實曆史上還有一事,柳開進京趕考,在一個叫臨淮的驿站休息,臨淮令貪墨,給仆人抓了把柄。仆人直接威脅臨淮令,要取他的女兒。
柳開聞訊之後大怒,燒了一鍋湯,将仆人殺了,丢到鍋裏,然後請臨淮令來吃……
不過因爲大虞官場風氣所緻,并無此事發生。
當然别看柳開狂狠,曆史上他卻标舉文統與道統,主張文道合一,是北宋詩詞、文章革新運動的發起人,在他身後的是王禹偁、穆修、石介、範仲淹、李觏、尹洙、梅堯臣、歐陽修、蘇洵、蘇轼、王安石、曾鞏這一票牛人。
範仲淹在他的文集中就曾給予柳開極高的評價:唐貞元、元和間,韓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已降,寝及五代,文體卑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髦俊率從焉。仲塗門人能師經探道,有文于天下者,多矣。
但其實柳開自身的能力隻能說不俗,算不上拔尖。與範仲淹、歐陽修、蘇洵、蘇轼、王安石這些人比起來,不足爲道。但他狂他傲,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故而有膽量勇氣打破腐朽禁锢,沖在反對陋習弊端的第一線。
柳開沒有能力破局,可他的行爲卻點燃了火種,範仲淹、歐陽修、蘇洵、蘇轼、王安石這類大佬又接過了火種,将之轉化爲熊熊烈焰……
大虞朝廷因爲羅幼度的出現,已經不存在宋初頹靡的文風。
羅幼度推崇的是唐朝激昂的邊塞詩,鼓勵學子彰顯剛陽之氣,而非醉生夢死的靡靡之音。即便是李煜這樣尚寫情愛的花間派大詞人都改了文風,自然輪不到柳開再來起這個頭。
柳開沒能掀起古文運動,可他孤傲的性子,注定不會安逸,主張文道合一,大有将儒道并舉之意。柳開自身的行徑并沒有産生重大影響,可他大膽的将文道合一,卻給陷入迷茫中的窦俨照亮了一盞明燈。
腐朽是可以用來打破取代的……
窦俨根據柳開文道合一的初步設想,将儒學、數學揉捏在了一起,然後還不知足,将道教、佛教的一些可取的知識披上了儒學的外衣,形成了新學的根基。
窦儀聽着窦俨一點點說着自己的新學,眼中全是震撼。
其實儒釋道三教合一是曆史的必然性,魏晉南北朝梁武帝是一個階段,唐宋是一個階段,元明清是一個階段。
經過唐朝的過渡,這個時候彼此内在意識上的已經融合,逐步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精于道法、佛法的儒生,通曉儒學的道士,懂得儒學的和尚,比比皆是。
宋朝的程朱理學就是以儒釋道爲核心的道德神學,明朝的陽明心學更是集儒釋道合一于大成的學問。
窦儀作爲當代大儒,他也精于佛道之法,聽懂了新學的核心立意。除了其中夾雜了大量的數學,讓他有些膈應以外,竟生出了一點點共鳴。
窦儀心道:“如果沒有‘數’參與其中,新學大有看頭……不過,陛下應該特别歡喜。”
“兄長,你覺得如何?”窦俨一臉期待。
窦儀隻是略微遲疑,卻撫掌道:“大受啓發,歎爲觀止。二郎,若需相助之處,可與爲兄說來。”
他是有異議,不過卻也知道和而不同的道理。
窦俨激動的眼中含淚,說道:“能得兄長支持,再好沒有了。”
窦儀笑道:“其實父親并不反對你創新學,隻是上了年紀,好顔面……”
窦俨道:“弟曉得的,父親大人的脾氣,做兒子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頓了頓,說道:“弟這裏确實有一事急需兄長相助。”
窦儀已知自己弟弟的壯志,說道:“你且說來。”
窦俨道:“此事其實在弟心中已經謀劃好一陣子,也遇到了同路知己。隻是建立新學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整合大量古籍經典。我們開封大學的藏書量遠不及國子監書館,更不及朝廷的書樓。弟希望能夠随意進入國子監書館,若是能借閱朝廷書樓裏的諸多孤本典藏就更好了。”
窦儀訝然道:“你還兼任着大學士之職吧,進不了國子監書館?”
他話剛說完,就反應過來,想到了緣由,必然是開封大學的緣故。
羅幼度對于官員的任命管的極嚴,最近連恩蔭都受到了限制,科舉的地位無可避免的得到提升。越是如此,這大學也就越受重視,各所大學彼此間的明争暗鬥也是越演越烈。
大虞這些年拔尖的大學不少,如白鹿洞大學、應天府大學、嵩陽大學等等,這些大學就是曆史上的四大書院中的三位,他們曆史悠久,憑借豐厚的底蘊,依舊成爲當世第一流的大學。
但國子監與開封大學同在京師,都在天子腳下,彼此間的矛盾就大了。
窦俨想以大學士的身份進國子監書館,國子監表面上不會阻攔,可身爲百官之首,他深知隻要存心刁難,國子監上下有一百種方式在不觸犯法規的情況下讓窦俨進不了書館。
他說道:“爲兄會跟監正打招呼的,進出國子監書館并無問題,不過想要借閱皇城書樓裏的孤本典藏,這就得讓陛下恩準了。”随即,他又笑了笑道:“數學一道乃陛下極力促成,他應該樂得見到此事。明日……明日你随我進宮,拜見陛下。”
正如窦儀說的,聽了窦俨對新學的介紹,他強壓着鎮定,心中卻湧現了滔天巨浪。
其實對于儒學的動蕩,羅幼度是知道的,隻是他并沒有出門幹涉,一方面他樂意見到如此,儒學自己的思想都沒有歸一,就沒有多餘的心思來針對數學、物理之類關于未來的強國新文化。一方面他也知道除非孔子複生,不然就儒家那麽多部經典,一萬人有一萬個意思,不是随便幹涉就能成型的。
曆史上同一時間也發生類似的動蕩,導緻程朱理學的誕生。
程朱理學由宋初三先生胡瑗、孫複、石介拉開了序幕,周敦頤、邵雍、張載奠定了基礎,最後由程颢、程頤、朱熹作了最終的完善。
這一套系統從北宋跨越到南宋,發展了上百年才成了氣候。
羅幼度最初的念頭是打算在胡瑗、孫複、石介三人形成新學基本觀念的時候,再行幹涉,将之改爲利于朝廷的儒學思想。
他想不到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窦俨在胡瑗、孫複、石介三人之前提出了新學,而且新學之中數學還占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形成了新的儒學。
羅幼度瞬間意識到了新的未來即将在自己的面前的誕生,影響了華夏六百年的宋明理學,那個以倫理道德爲核心的儒學将不複存在,出現在世界的将會是包容了數學、物理乃至于未來化學的新儒學。
“啪啪啪!”
羅幼度用力地鼓着手掌,說道:“學孔孟之道明理,學數學開智,望之先生,說得太好了。”
他看着憂心忡忡的窦儀,笑道:“可象,你也無須擔憂,孔孟之道乃我華夏根本,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乃國之美德,朕重視數理發展,卻也不會舍棄我華夏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