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門前車水馬龍。
宋琪此刻眉頭緊皺,心情有些解郁。
在他下首的分别是王延範、柴禹錫。
氣氛有些壓抑,宋琪說道:“王兄,大理寺少卿暫不考慮了,陛下今日傳下旨意令寇湘擔任大理寺卿的職位。寇兄那性子,自不用我多言,備棺斷案寇判官之名,天下誰能不知?有他執掌大理寺,王兄即便當上了少卿職位,也讨不得好。”
宋琪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頭疼,羅幼度此刻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将他的一切布局謀劃,通通打破。
随着士大夫集團的垮塌,大虞朝廷的廟堂政治核心一分爲三。
其中獲得最大一份蛋糕的就是宋琪。
宋琪名望比不上首相窦儀,恩寵比不過制約百官的趙普,但偏偏就是他吃了最大的一份,廟堂實力力壓窦儀、趙普。
這有些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窦儀是羅幼度親信中最先拜相的一位,爲相多年,綜理朝政,愛惜民生,方正不阿,多次正面硬剛喜好兵事的大虞皇帝,以如曆史上的房杜一般,乃良相典範。
但窦儀有一緻命不足,風骨過正,過于清高。
窦儀受其父窦禹鈞影響太深,爲相多年,賞賜豐厚,但其人清廉節約,從不奢靡浪費,以至于出行代步都騎着一頭毛驢,得了一個騎驢宰相的雅号。
羅幼度有心賞賜他寶馬,窦儀卻妙言拒絕,道:“寶馬太過精貴,不能拉磨幹活,喂養耗資過大。臣騎術不精,汴京街頭人流湧動,萬一撞了行人可是不妙。陛下賞賜的,臣還不能賣。與其供着,不如賞給良臣猛将,一并建功立業。”
窦儀所省下的銀錢絕大部分都用在了窦禹鈞的義塾,或者買書之上,自己吃住都很節儉。
如他這樣的人,不了解的,說他作秀,了解的大多都會贊不絕口,伸出大拇指來誇贊。但是敬重歸敬重,願意歸附他的人卻是不多。
因爲窦儀隻會朝廷提拔人才,不會因爲與自己關系好,就違心的提拔對方。
故而窦儀名重,身爲首相,他能一呼百應,很多人都因敬重他而配合他,可真到了關鍵時候,願意與窦儀同甘共苦的人卻是不多。
至于趙普,他的才幹已經爲世人所知。但同樣的,他的“文采”早已暴露無遺,加上早年爲了迎合羅幼度,站在軍方的立場上,時不時的背刺整個文官集團。這士大夫集團又毀于他手,由此種種,趙普的名聲極差,甚至有幾分佞臣的意味,受大多數文人鄙夷。
這願意跟着他的人,自然不多。
相對名望太好的窦儀,名聲太臭的趙普。
宋琪占據着得天獨厚的優勢,進士出身的他本就擁有一定的才名,又是最早跟随羅幼度的老人。虞朝崛起的過程中很多地方都有他的身影,而且他很會照顧自己人,與之關系好的,多多少少都得到了晉升。
宋琪也理所當然的分得了最大份的蛋糕,成爲此次朝堂動亂以後最大的受益者。
宋琪手中的掌控的力量極速膨脹,野心也在無形中增長,加上手下人的撺掇,萌生了争奪首相的心思。
王延範後悔不疊道:“誰曾想陛下回來的如此迅速……”
其實王延範一開始壓根看不上大理寺少卿,他與宋琪是親家,關系密切,得對方庇佑,官路順通。
士大夫集團的覆滅,留下來許多空缺,其中不乏雄職,但宋琪卻削着腦袋想給他謀取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讓他心底很是不滿,隻是不敢表達出來。
這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在五代之前一直是極其重要的一個官署。大理寺少卿很早以前也是香饽饽的,不過随着汴梁成爲天下的中心,開封府橫空出世,取代了大理寺的地位。
大理寺的情況也就每況愈下,大理寺卿甚至成爲了寄祿官,有官名有待遇,但沒有實際職事。
王延範自然看不上大理寺少卿。
直到今日,羅幼度将寇湘調到大理寺擔任大理寺卿,重開大理寺,王延範才懂得宋琪的老謀深算。他早就料到羅幼度會重開大理寺,而自己這個少卿可以先一步入職站穩腳跟。
難怪趙普也在争奪這個位子,爲此宋琪甚至不惜走了符皇後的路。
王延範偷偷望了宋琪一眼,見他面色沉重,一時也不敢多言。
宋琪心煩意亂,出于對那位的敬畏,現在有些不知所措。
宋琪是在契丹長大的漢人,見識過臨潢府的雄偉,在他看來就算攻勢再怎麽順利,臨潢府也得打個一年半載,沒有兩年回不來。自己有足夠的時間鞏固根基。
結果不過短短幾月,契丹竟然滅了。
大軍凱旋而歸,宋琪吓得停止了一切行動。
一連過了半月,宋琪膽戰心驚不敢有任何動作,見自己的君上隻是重新展開對外的軍事部署,面對全新的政治局面并沒有任何态度,反而一副樂意見此的态度,心安了不少,也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趙普敢如此霸道的對付文儒領袖張昭,定是得到了君上的默許。
廟堂的變故,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宋琪又是驚喜又是惶恐,意味着自己這位君上并不在意他們的壯大崛起,但想到自己的小動作,不免脊背發涼。
柴禹錫見狀說道:“在下以爲相公不必驚慌,從陛下近日态度可見,他并無追究的意思。真要秋後算賬,趙普第一個跑不了。趙普的動作可比我們大得多。”
宋琪一想也對,自己好歹顧念着面子,趙普卻是霸道強塞。若不是趙普過于蠻橫,他也不至于走符皇後的路子,遂然笑道:“玄圭說的在理,即便追究責任,也有趙普擋着。陛下還能一下子将左膀右臂都折了不成?”
他心中大安,滿意的看了柴禹錫一眼。
這個柴禹錫是大名府人,當地望族,少年時,便有相士見到他說:“你資質不凡,如果學習經術,必将位至将相。”
柴禹錫從此發奮治學名動鄉裏,如曆史上一樣,他早早的入京遊學,博取名望。不同的是,上一世他遇到了趙匡義,進入了他的幕府,曆任供奉官、翰林副使、如京使、宣徽北院使、樞密副使、宣徽南院使等職,是趙匡義的核心幕僚。
如今趙匡義早離開了汴京,柴禹錫機緣巧合的讓宋琪相中,收爲己用。
柴禹錫說道:“陛下乃當世明君,既凱旋歸朝。相公也無須他想,隻要盡心竭力爲朝廷辦事,自會有出頭之日。再說就以窦相公,現在的情況,還能理事幾時?”
宋琪聽得“出頭之日”心頭一陣火熱,世人都贊騎驢宰相窦儀有名相之氣,可誰又知道他宋琪才是第一個投入天子麾下,撐起禦營司的半片天?誰又知道,他鞍前馬後的功績?
窦儀當得房杜之名,自己爲何當不得?
此刻他已經不記得,曾幾何時,他、窦儀、寇湘聚在一起,若摯友親朋一般,一起飲酒暢談天下,打鬧席間,還曾笑窦儀的妻子下酒菜炒的難吃。
——
文德殿。
羅幼度臉色陰沉的看着武德司收集的消息,眼眸中透露出一絲不可置信,拿着消息的手情不自禁微微顫抖,帶着幾分不可思議的說道:“俶寶真的想将可象置于死地?”
張進不敢擡頭看羅幼度此刻的表情,而是低垂着腦袋,說道:“根據目前掌握的消息确實如此。”
羅幼度強壓着怒火,想起自己在汴京城外,再見窦儀時,他那佝偻的模樣,話語幾乎是從牙齒縫裏蹦出來的:“此計何其歹毒,俶寶的爲人,朕是了解的,他或許爲權勢所迷,走錯了路。但絕不至于出此毒計,一定是有人在背後鼓動挑唆。”
張進依舊不擡頭,說道:“宋相公極爲信任一名叫柴禹錫的心腹,此計多半出自他手。”
宋琪謀害窦儀之法并不是什麽陰謀詭計,而是讓人幾乎挑不了錯,找不出毛病的陽謀。
窦儀爲人方正,處事一絲不苟,身爲大虞首相,百官之長,他的工作量遠勝任何人,甚至于羅幼度這個皇帝。
此番羅幼度親征,行政要務都決于窦儀,面對無法與他分擔壓力的少主,萬千擔子壓在他的身上。
面對勉力支撐這一切的窦儀,宋琪居然在這個時候強行給窦儀增加工作量,想要将他活生生地累垮拖死。
宋琪所掌控的宋黨人數衆多,他們不需要幹什麽特别的事情,隻要在關鍵的時候,陽奉陰違一下,或者挑挑毛病,耍耍官老爺的脾氣就能讓窦儀的工作量劇增。
窦儀身上擔子本就重,再對上這一招,時間一久,不亞于在喝慢性毒藥。
與投毒不同,下毒至少有迹可循。就這毒計,查無可查。
也就是武德司通過非常規手段探得了消息,真要擺在明面上來查,即便狄仁傑、包拯這樣的斷案高手也找不到證據。
羅幼度忽然有些慶幸,自己還好及時結束了戰鬥,若拖延個一年半載,窦儀的身體真有可能給拖垮。
他想着宋琪,想着自己還在開封府任職的時候,在流民居遇上的那個一腔熱血的青年。那個敢無懼王繼勳,出庭指責其罪證的意氣書生,那個兢兢業業輔助自己的功臣。
權勢,真的能夠讓人迷失自我!
“唉!”羅幼度長歎了口氣,好半晌方才說道:“去将柴禹錫拿下,由你親自審問。”
“諾!”張進告辭離去。
羅幼度拍了拍臉頰,強打起精神,看着張進用了半個月打探的消息。
面對全新的朝局,除了窦儀還能維持本心,趙普、宋琪、薛居正多多少少都有牽扯其中。
不過薛居正是老好人,他的實力弱,無傷大雅。
争鬥厲害的是趙普、宋琪。
但相比宋琪,趙普就聰明多了。
趙普沒有什麽彎彎繞繞的,面對“士大夫集團”解散留下來的肥肉,他是大大方方的張口去吃,給人一種蠻橫不講道理的架勢。
其實這在羅幼度眼中是理所當然的。
肉就擺在那裏,誰吃不是吃?
趙普有資格吃,宋琪也有資格吃,同樣的窦儀也有,乃至于寇湘、宋雄都能去吃。
他們都是羅幼度最信任的近臣,隻要忠心辦事,吃肉沒有什麽不對。
總不能将肉留給别人,不分給自己人吃?
真要這樣,大虞江山早就垮了。
趙普給自己鞏固勢力,在朝堂上培養自己的人是他應有的權力,大大方方的幹,隻要不僭越,羅幼度完全能夠接受。
反倒是宋琪這種背着身子偷吃的行徑,讓人有些反感。
不過羅幼度也不會多說什麽,文人愛面子好民望,能夠理解。
畢竟是最早跟着自己的老人,隻要不太過,他都能體諒的……
羅幼度閉目沉思,半晌他重重在案幾上一拍,罵了一句:“王八犢子,就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宋琪作爲最大的得利者,趙普會不會看他不爽?
十有八九會!
以趙普的政治頭腦,他不至于洞察不出宋琪背後的小動作。
但是他選擇了看戲,做那最後的漁翁。
偏偏羅幼度還不能說他什麽,還得記他的功。
宋琪倒了,窦儀身體大不如前,薛居正這老好人,哪裏是趙普的對手?
羅幼度還想着有機會統兵出去浪一浪,現在想着趙普的手段,要是沒有自己壓着,這家夥沒準不知不覺的就搞出個一言堂來。
“來人,去将盧多遜叫來!”
就趙普的手段,窦儀這種正人君子絕對不是對手的,盧多遜固然差一點,但有他的支持,制衡趙普還是可行的。
羅幼度想通這一切,心情略微有些好轉:窦儀需要休養,宋琪罷相勢在必行,自己想要控制廟堂,在盧多遜未成長起來之前,重用趙普是唯一的選擇。
趙普打出了一手好牌。
羅幼度并不反感這種手段,想要統禦百官,成爲百官之首,沒有手段怎麽行?
随着柴禹錫爲武德司帶走,羅幼度很快就得到了宋琪求見的消息。
略微遲疑,腦中浮現窦儀的模樣,決然道:“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