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有些熟睡未醒的諸将,羅幼度繃着臉道:“朕剛剛得到消息,契丹在五六年前暗中在渾河附近建造了造船廠,訓練了水軍。他們趁着我們大意,由遼東灣入海至盧龍登岸,通過山道小徑直擊我們的糧草大營。”
他這話一出。
禦營内的諸将人人打了一個激靈,無不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清醒。
這打仗最關鍵的就是後勤,甭管你的兵多強悍,餓上個三天五天的,都得成爲軟腳蝦。
盧多遜更是吓得臉色蒼白,身爲謀士他對此毫無所覺,反而在無心中配合契丹的誘敵之舉,不免大汗淋漓。
羅幼度将韓令坤、高懷德、石守信等人都恢複了狀态,繼續道:“不過朕事先洞察敵蹤,現在他們的奇襲部隊盡速覆滅。”
看着有些呆滞的主将,他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說道:“短時間内契丹是不可能得知奇襲部隊覆滅的消息,所以……清醒了沒有?”
韓令坤、高懷德,哪怕是以魯莽著稱的石守信也聽出了意思。
他們這夥老将,常年混迹戰場在生死線上徘徊,什麽戰術戰法沒見過,當即就反應過來,知道自己君上是打算繼續演戲,将契丹誘出大定府,齊聲道:“清醒了!”
“殿帥、馬帥、石老哥,明日一早,你們分别進攻六号堡塢、七号堡塢、八号堡塢。朕先一步撤軍,你們随後跟上。演戲要演得真實,不要露出破綻。”
石守信拍着胸脯,高聲道:“陛下放心,演戲,末将是專業的。”
羅幼度來到地圖前,指着地圖上的阿龍山縣看着諸将說道:“這裏,朕将會在這裏等候諸位将契丹的大軍引來。”
他當即作了諸多安排,衆将領命而去。
盧多遜見諸将離去,驚魂未定,趕忙請罪說道:“陛下,屬下有罪,竟險些成爲契丹幫兇。”
羅幼度搖頭道:“這不怪你,任誰都想不到契丹爲了這一招,居然舍得犧牲耶律沙。朕原先覺得過于順利,耶律沙的陣亡,讓朕打消了疑慮。虧得當年的一步暗棋,取得了奇效,還真是世事無常呐。”
對于後方的糧草重地,他是有所防備的。
沒有伊審征的提醒,契丹、女真的奇襲軍未必真就能攻破他們的糧草大營。
但是損失是無法避免的,也做不到現在這般,掌控全局。
大定府。
耶律必攝心不在焉地在行宮來回走動。
耶律屋質坐躺在椅子上假寐,他曆經遼太祖耶律阿保機、遼太宗耶律德光、遼世宗耶律阮、遼穆宗耶律璟加上現在的耶律必攝五朝,但實際年歲并不高,至今不過五十二而已。
但是他爲契丹嘔心瀝血,尤其是大虞朝廷崛起的這些年,他文武一把抓,日以繼夜地勞心國事。想當年他也是一員能夠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大将,現在才年過半百,已經一副小老頭的樣子了。尤其是昔年下屬耶律沙的陣亡,讓他倍感内疚,身體現在是雪上加霜。
耶律必攝計算着時間,應該差不多會有結果了,可南朝軍一點異動也沒有,讓他心亂如麻。
現在他們三路受限,就指望韓德讓能夠打開局面。
可今日依然得到南朝強攻橋頭堡塢、野狼堡塢、青石堡塢,沒有任何異常。
橋頭堡塢、野狼堡塢、青石堡塢就是羅幼度口中的六号堡塢、七号堡塢、八号堡塢。
契丹在大定府附近建造了三十六處堡塢,他們根據各種原因取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容易搞混。中原直接了當,給所有堡塢編上了号,以數字來計。
他想問一問耶律屋質,但見對方那蒼老疲累的神态,便不忍心打擾,将一切憋在心裏。
“陛下!”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兩人并肩而來。
假寐的耶律屋質也在這時睜開了眼睛,望着兩人。
耶律必攝揮手制止了他們道:“可有什麽發現?”
耶律休哥爲人謙遜低調說道:“情況是都詳穩發現的,由他說吧。”
耶律斜轸也不推辭,作揖道:“陛下,今日南朝的攻勢有些古怪,屬下懷疑韓北院已經大功告成,南朝暗中退卻了。”
耶律必攝訝然道:“他們今日不是還在進攻我們堡塢?”
耶律斜轸道:“末将以爲這就是南朝的障眼法,以往他們進攻堡塢,以步卒當鋒,騎兵左右策應。然後輔以砲石車、弩車火油等物,強攻堡塢,攻勢尤爲猛烈。不過十日,以破我軍五座堡塢,守軍大多戰死。可今日他們進攻勢頭遠遠比不上之前,他們進攻的兵士亦不是重甲步卒,而是穿着漆甲的兵士。砲石車、弩車的數量、準頭都比不上以往。末将懷疑,今日攻打堡塢的兵士都是騎兵假扮的。”
“騎兵?”耶律必攝恍然大悟,驚呼道:“因爲步卒撤退緩慢,他們這是讓騎兵牽制我們,給他們的步卒争取撤退的時間。”
耶律斜轸作揖道:“末将也是如此考慮的!”
耶律必攝大喜過望,興奮道:“這麽說來,韓北院已經成了?好一個羅幼度,當真狡猾,若不是都詳穩洞察細微,還真就讓他蒙混過去了。”
他激動得不能自已,自從對上羅幼度,他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情,現在大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于越!”
他望向造成這一切的大功臣。
耶律屋質也在糾結,他不知道韓德讓做到哪一步了。
是徹底奇襲成功,占領了中原的糧草大營,還是重創對方……
如果是前者,此刻就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機會。但如果是後者,對方損失慘重,但依舊守住了一部分,意味着中原還有喘氣的機會,此次撤退就有可能是誘敵。
中原撤退的太及時,太利索,已經容不得他多考慮。
耶律休哥這時說道:“若末将統帥南朝大軍,真退則選擇前往營州,而非松亭關。”
耶律屋質大悟,笑道:“某後繼有人矣!”
他精神大振,說道:“陛下,下令追擊吧。傳令諸将,敵人若往松亭關方向撤退,不得追擊。假若敵人往營州方向撤退,莫要遲疑,将他們留下。”
松亭關方向唯有一條路走,就是通往他們之前的戰場,通往中原的糧草大營。
如果糧草大營情況可以接受,自然會由此處撤回。但若糧草大營以失,再走此路得不到任何物資支持,還有遇到埋伏的風險。選擇走劉家口,南下尋求潘美的支援,才是最佳選擇。
故而選擇往營州方向撤退,意味着糧草大營讓他們完全一鍋端了,徹徹底底的敗退。
耶律必攝心情激蕩,下達了一系列的命令。
耶律休哥見耶律必攝安排他南下追擊,立刻道:“陛下,莫要忘記大定府的西邊還有曹彬部。他留在西方,将是大患。”
耶律屋質更是放心颔首道:“遜甯說的在理,曹彬乃南朝不可多得的大将,不能無視他的存在。陛下,便讓遜甯去吧。”
耶律必攝自無意見。
随着一道道命令的落實,契丹騎軍漸漸彙聚,多路兵馬開始對韓令坤、高懷德、石守信部展開了合圍。
三人早已做好了撤退的準備,将他們有合圍的架勢,先一步撤退逃離。
追在最前頭的叫歐裏思,此人是耶律必攝潛邸時結交的好友,少有大志,勇武非常,現官居右皮室詳穩,是耶律必攝最信任的親信之一。因無家世背景,升遷緩慢。耶律必攝此時安排他爲前部,也是爲了給他賺取晉升資本。
歐裏思躍馬揚鞭,大聲高呼追擊。
契丹是遊牧民族,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野戰,以騎射縱橫天下。
可是跟中原對上以後,不得不龜縮在大定府附近的堡塢之中,被動的挨打挨揍。
契丹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一個個早就憋得一肚子火,此刻騎兵攻守易換。
契丹将兵人人奮勇,似乎要将所有委屈都宣洩出來。
“鹿鳴山、鹿鳴山、鹿鳴山!”
歐裏思一邊追擊,一邊在嘴上祈禱。
在他的前方有兩座大山,一座是西邊的德山,一座是東邊的鹿鳴山。
他得到的消息是中原若是往西撤退,将适可而止。如果是往東撤退,那就能大戰一場。
歐裏思迫不及待地建立功勳,自然是希望後者。
見對面果然往鹿鳴山方向逃竄,歐裏思大喜過望,叫道:“鹘軍的勇士們,一直向前,不将對面的蠢貨拿下,不要停下!”
他想起了今日一早,對面大将問候自家人的言語,眼中冒出幾縷焰火,新仇舊恨一起算了。
石守信舔了舔幹癟的嘴唇,回頭看了一眼,窮追不舍的契丹騎兵,心裏直罵娘。
三股騎兵隊,三路撤退,背後這王八犢子就逮着他追,簡直不可理喻。
不就是進攻的時候,一時嘴碎,問候了對方的妻兒母親,大男人何必那麽小氣?
聽得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石守信暗罵了一聲:“他娘的,真給你臉了?”
他勒停戰馬,一聲忽哨,對着身後追擊自己的契丹騎兵來了一個反沖鋒。
若是繼續向前,這狗東西定會尾随自己進入包圍圈。
敵人的大部隊還沒有來,就将這一支部隊帶入包圍圈,那可就虧大發了。
與其這樣,不如忽然反沖,殺他個措手不及,拖延一點時間,也好讓身後隻知道争功的蠢貨一些厲害。
石守信打了一輩子的仗,對于歐裏思這種争功的心态,洞察的分毫不差。
因爲曾幾何時,他自己也有同樣的念頭。
爲了争功,爲了出人頭地,哪管冒不冒險。
輸了不過一條爛命,赢了什麽都有了。
歐裏思見對方居然反沖鋒,一時不察,迎面與對方撞在了一起。
随着兵刃碰撞的聲音響起,雙方皆有不少的兵卒哀嚎着跌落馬下。
石守信甭管地位如何,在戰場上依舊是那個莽夫。
不隻是他,在大虞身爲将軍,不敢沖鋒在前,就是懦夫行徑。
他就像一道閃電,勇猛地楔入敵群之中。
塵土被彼此急促翻動的馬蹄從大地掀起,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黃霧,直往人口鼻裏鑽。
石守信看不清敵我,但也無須看得清楚,但凡在他面前之人,必然是敵人,他高舉着明晃晃的鋼刀,迎面便砍,左揮右斬,如披瓜斬菜一般,将面前的契丹騎兵砍殺下馬。
論及武藝,石守信在大虞軍中擠不進前十,但是比及勇猛,也就憨憨地呼延贊能夠與之相比。
他高呼酣戰,隻攻不守,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
以骁勇善戰著稱的契丹人,見石守信悍如猛虎,誰也不願正面接戰,紛紛向他身後包抄過去。
石守信并不理會自己的身後,有什麽人比自己的兒子更加可靠?
石保正深知自己父親的脾性,緊跟在他的身後,挺着一把馬槊,在石守信的背後,爲他掃平左右襲來的敵人。
随着韓令坤、石守信這類大将漸漸老去,将二代也漸漸開始嶄露頭角。
石守信的長子石保正便是其一,自小在軍中混迹,練就了一身武藝。但相比他父親的剛烈,石保正更加的沉穩。
羅幼度愛屋及烏,本想着提拔他爲尚食副使,在自己身旁聽用,混迹些資曆,然後提拔。
石守信卻斷然拒絕,一副自己的種,不上戰場,算什麽事?
在大虞尚武的風氣的影響下,幾乎所有軍二代都選擇從軍,而不是棄武習文。
石保正憑借自己父親的關系,前期跟趙匡胤,後期跟高懷德、呼延贊學了不少招式,勇武不遜于其父,将意圖包抄的敵騎一個個挑落馬下。
契丹兵本就不以紀律見長,加上歐裏思急于立功,不住的提升速度,讓自己的部隊拉成了一個長條。
相反殿前司在逃跑的時候,雖說無法兼顧陣型,但他們調頭反擊的時候,本能地聚在了一起。
在石守信、石保正這對父子的奮勇之下,強行将陣容不整的歐裏思部殺了一個對穿。
不過就在石守信、石保正反擊的時候。
耶律撻烈、耶律斜轸已經随後而至,他們見歐裏思纏住了石守信部,不用交流,心領神會地以圍殺野獸之法,左右包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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