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河營寨。
黨進、張瓊相對而坐。
張瓊滿不是滋味,嘟哝道:“就砍殺了幾個殘兵敗卒的腦袋,塞牙縫都不夠。”
黨進亦是如此,雖說心裏爲自己的好友能夠取得如此功勞而開心,但自己辛勞而來,卻沒撈得什麽功勞,感同身受。
“契丹崽子一個個自稱雄鷹、野狼,吹胡子大氣,我看是鹌鹑土狗,一點也不禁打。”
黨進滿嘴吐槽之言。
張瓊眨巴了一下眼睛,提議道:“左右閑來無事,我們去敵營陣前逛逛?”
黨進亦是膽大的主,力時心動起來:“走,一起去砍幾顆腦袋出出氣。”
兩人并沒帶過多的兵馬,隻是各領一百親衛,一路來到了太子山山下。
太子山位于灤河東南二十三裏處,依山傍水,前是沖積平原,後是松亭關,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要地。
也是耶律沙選擇的安營之所。
此時耶律沙在軍帳裏生着悶氣,最鍾愛的兒子與最默契的好友接連戰死,即便身經百戰,見慣生死的他,也有一種悲憤的感覺。
尤其是此時此刻,他還不能爲之報仇,更覺得自己無能,一個人喝着悶酒。
耶律沙灌了一大口酒,耳中意外聽到陣陣喧鬧,眉頭微皺,正想起身看個究竟,便聽侍從來報:“南相!營寨外有南朝賊人叫陣,邀戰!他們在營外辱罵我們契丹是懦夫,無膽鼠輩……”
叫陣,邀戰?
耶律沙搖了搖昏昏的腦袋,問道:“對方來了多少人?”
侍從回道:“看上去就兩百餘人!”
原本耶律沙就憋着一肚子火氣,此刻更是一股怒意直沖天靈蓋,怒喝道:“南朝賊子,真欺我契丹無人?随我看看去……”
單挑,在後世有些妖魔化了。
小說《三國演義》中,武将單挑是最激動人心的,什麽溫酒斬華雄,裸衣鬥馬超,張翼德挑燈夜戰馬孟起、太史慈勇鬥小霸王等等,都是脍炙人口,讓人津津樂道的名場面。
但随着較真的人越多,就有人覺得太假,覺得單挑并不存在,都是小說之言。
這就有些矯枉過正。
其實單挑習俗古來有之,而且比想象中的更加常見,也是一種經過曆史的發展與考驗的戰場習俗……
最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單挑一說。
不過不叫單挑,而是很文雅的詞彙,叫做“緻師”,最早的緻師記載是商朝的牧野之戰。不過那個時候是戰車對戰,雙方參戰人數至少兩人,嚴苛的來說不算一對一單挑。
随着騎兵的出現,單挑的事例漸漸多了起來。
楚漢之争的時候,就有許多單挑的記載,項羽就曾多次邀劉邦單挑。
劉邦怎麽可能是項羽對手?自然不應。
劉邦麾下的樓煩亦曾單挑射殺項羽麾下的三員悍将。
兩漢時期,主要對手是匈奴。匈奴蠻夷不講武德,故而少有單挑的事例。
到了漢末内亂,諸多人重拾武德。
呂布、郭汜就有單挑的記錄,關羽更是在萬軍中斬殺顔良……
尤其是馬镫的出現,單挑更是成了一種普遍現象。
南北朝時期,大量的單挑記載開始出現。
連李世民當秦王的時候,也曾與一名勇壯絕倫的突厥武将單挑過,史書記載:刃将接,太宗以天策上将大箭射之,中心洞背,應弦而斃。
至于史萬歲、秦瓊、薛仁貴之流的蓋世猛将,更是如此。
到了唐末五代,武夫當權,鬥将的風氣更甚,甚至有雙方将領單挑,兩邊官兵不拿兵器,在附近看熱鬧說笑的奇葩情形。
即便是宋代重文抑武,也有不少單挑的例子……
嶽飛除了是一位決勝千裏的大帥,同樣也是一位擅于單挑的虎将。
明初的時候,因爲蒙古帶來的尚武氣息,同樣是如此。
朱洪武麾下常遇春就是一個單挑狂魔,即便當上大軍統帥,依舊不改酷愛單挑的風格。
朱元璋不止一次勸說常遇春,單挑是小校幹的事情,你一大将與小校争能,甚非所望,當宜戒之。
由此可見,單挑鬥将,從古至今在古代軍中都是常見的事情。
直到火器真正的盛行,單挑之風,方才消失。
《三國演義》中固然誇大了單挑的效果作用,但真要以偏概全,說單挑不存在,那就胡說八道了。
黨進、張瓊都是這個時代的猛将。隻是羅幼度不提倡單挑鬥将,他們也沒有在這方面展現過自己的能力。
此番功勞都讓白顯然奪了去,兩人覺得不是滋味,腦子一熱,至契丹大營前尋事來了。
“罵,給我罵狠一點!”
黨進叉着腰,指揮着麾下的親衛,遠遠地問候着營中契丹人的親屬,笑他們是縮頭烏龜。
耶律沙來到營前,将對方唯有兩百餘人,便在他們營前耀武揚威,怒火更甚,喝道:“叫上軍中勇士,随我出戰。”
随着急促的戰鼓聲響起,耶律沙領着一衆兵馬出了營寨。
耶律沙對着身側的一人說道:“圖部,你上,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契丹勇士的厲害!”
叫圖部的隊帥聞言,毫不猶豫地躍馬而出。
另一邊黨進、張瓊還在争論誰出先出。
黨進道:“我功夫比你好,我先來!”
張瓊呸了一聲:“有本事跟我步戰?”
兩人多年老朋友,知根知底。
黨進騎術一絕,在騎戰上穩壓張瓊一籌。
但張瓊膂力過人,步法迅捷,肥碩的身子毫不影響敏捷。步戰,黨進真不是敵手。
兩人針鋒相對,燈籠大的眼睛相互瞪着,誰也說服不理誰。
張瓊見對方武将已經到了陣前,無奈道:“老規矩!”
黨進一臉肅容,道:“老規矩!”
兩人同時伸出手掌,嘴裏念道:“戗、堃、笸……”
這戗、堃、笸就是古語的石頭剪子布。
戗刀、巨石、笸籮,巨石可砸壞戗刀,笸籮可搬運巨石,戗刀可戳露笸籮……
“堃!”
“戗!”
黨進看着自己出的戗刀,笑道:“好兄弟,承讓了。”
他沖着張瓊擠眉弄眼,洋洋自得。
張瓊氣急敗壞,突然向後一看,叫道:“陛下?”
黨進吓得打了個激靈,翻身下馬。
張瓊卻一馬當先的沖了過去,他拿着弓箭在手,高呼一聲“看箭”對着圖部就是一箭射去。
與小說中的不同,曆史上鬥将單挑是允許用弓箭的。
甚至于跑馬對射更甚于對馬厮殺。
張瓊箭術極爲高明,這一箭直奔圖部胸口而去。
圖部也是軍中勇士,看清楚了箭矢的來勢,笑道:“來得好!”
他也精于箭術,隻憑這一箭便察覺對方箭術不過爾爾。
“此戰正是自己揚名之時!”
他念及如此,往右側身躲閃,竟伸手去抓張瓊射來的箭矢。
可就在他将箭矢抓在手中的時候,張瓊的第二箭再次逼近他的胸口。
這一箭又快又準,帶着幾分出其不意。
圖部這才意識到,這一箭才是對方的真正水平,如此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随即胸口中箭,摔倒在了地上。
張瓊高舉着手中的弓箭。
在他們身側的兩百餘名,見張瓊射殺敵将高呼道:“将軍威武,大虞威武!”
黨進雖惱張瓊搶他風頭,但他兩箭殺敵,确實漂亮。他雖精于騎術,這騎射上的本事,卻略有不及,有些羨慕,叫道:“張胖子,下一個讓我來。你再與我搶,我倆絕交。”
張瓊大出風頭,說道:“讓你讓你!”
他徐徐退了回來。
黨進哼了一聲,躍衆而前道:“多來幾個,一個不夠你黨爺爺殺的。”
耶律沙見圖部兩箭就給對方射殺,臉色陰沉,又聽黨進要打幾個,強壓着自己上場的沖動,道:“郎珍,你上,将他射殺,我撥你一道兵士,升你爲道帥。”
契丹作戰,騎兵每五百人人爲一隊,十隊爲一道,十道當一面。隊、道、面各有主帥。
郎珍是五百人的隊帥,一聽自己有機會擁有五千兵馬,精神大振,兩腿一夾,斜刺裏與黨進拉開距離。
他見黨進豹頭環眼,威猛無雙,手中舉着馬槊而非弓箭,不予他肉搏,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射往黨進面額。
黨進面色不變,馬槊提手一揮,便将箭矢嗑飛。
郎珍面色一沉,對方這一招所展現出來的眼力技巧,遠勝自己遇到的任何一人,駕馭着麾下坐騎盡量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擡手又是一箭。
黨進并不急着逼近,而是保持一定距離。
他作戰經驗豐富,五十步之内箭快,十步之内,箭又準又快。
貿然逼近張弓的射手,等同自殺。
郎珍這種射法很考驗臂力,正常情況之下射上三五箭,便會後勁不足,那時才是近身的機會。
在雙方兵士的呼喝聲中,郎珍、黨進各自比拼着彼此的心态,戰術技巧。
耶律沙這時也看出來了,對方這兩人壓根就不是中下級将官,而是真正的大将。
黨爺爺?
莫不是黨進?
耶律沙氣急敗壞。
一般而言,所謂鬥将,拼的都是中下級别的将官,以自身勇武搏個出身。而且鬥将最多不過是大戰前的甜點,到頂增加一些士氣,左右不了戰局,真正的大将誰冒這險?
對方這是耍賴,以大欺小!
郎珍先一步受不住壓迫,見黨進又逼近了幾分,第三次拉了一個滿環,急射而出。
黨進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硬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同時瞬間加速,逼近郎珍。
郎珍咬牙,趕忙施展連珠神技,嗤嗤兩箭分襲黨進左右。
黨進哈哈大笑,側過身子避開一箭,馬槊又度蕩開一箭。
郎珍想要再射,瞬間岔了氣,手臂擡至一半,便無力張弓了。
見黨進已到近處,他吓得将手中砸向黨進,想要掉頭逃竄。
黨進一馬槊刺入他的後心,了結了他。
黨進放肆大笑:“都說再來幾個,一個不夠……”
耶律沙見黨進如此張狂,正想讓自己麾下第一猛将出戰,卻見一發冷箭射向了黨進。
這一箭如若流星一般。
張瓊駭然大叫:“小心!”
黨進神色也是大變,急提馬缰,坐騎倏地人立,擋在了身前。
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至箭尾。
戰馬劇痛倒地,将黨進摔下馬來,頗爲狼狽。
張瓊高呼一聲,“救人!”
他策馬上前,越衆而出,弦無虛發,連射三人。
兩人的兩百親衛瞬息而動。
黨進在地上打了一個滾,見自己愛駒倒在地上,亦不遲疑,快步奔馳到郎珍的馬側,飛身上馬,調頭就跑,高聲道:“契丹鼠輩,此仇你黨爺爺來日必報。”
他不敢逗留,與張瓊互施了一個眼色,一縱人急匆匆撤了。
一人從人群中走出,說道:“南相爲何不率兵追擊?擒得他們,大勝一場。”
耶律沙本就心氣不順,此刻見己方失了武德,更是臉上無關,可見來人身份,卻隻能将火氣壓下。
來人叫耶律題子,北府宰相兀裏之孫,與皇帝耶律必攝是發小至交,關系極好,是軍中監軍。
換作他人,耶律沙保管将之毒打一頓,但是耶律題子卻也隻能冷嘲道:“監軍有膽暗箭傷人,何不自己追擊?”
見四周看自己的眼神帶着些許鄙夷,年輕的耶律題子哪裏受過這等氣,道:“放縱敵人離去,南相自己與陛下解釋吧。”
他想着甩袖回到帳中。
耶律題子腦中浮現周邊嘲弄不屑的目光,越想越氣,己方連折兩員隊帥,自己好心相助,卻遭受冷眼。
這兩軍對壘,哪有什麽武德可講?
迂腐之極。
耶律題子雖出身契丹名門,但一直以風雅之士自居,他擅長射箭,但更擅長繪畫,尤其是畫人畫馬,契丹一絕。
如他這樣的人最看不慣的就是武夫的那一套。
今日對方來的明顯是大魚,這都不吃?
傻子嗎?
“不行!”
耶律題子腦中浮現黨進因爲自己一箭摔的狗啃泥的狼狽樣,心中一動,對方此來叫陣,無非是想折我軍士氣。不如将黨進狼狽的樣子畫下來,來日在戰場上傳給南朝全軍,看看他們軍中猛将的慫樣,指不定還能名傳天下。
念及于此,耶律題子立刻将自己随身攜帶的筆墨取出,認真的描繪今日情形。
謝書友司空寒雨的百賞,謝謝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