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當空,空氣中散布着一個熟悉的濕熱。
源滿仲罵了一聲:“這該死的地方,一樣的熱。”
高麗、倭國都屬于溫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受大陸和海洋氣候的雙重影響,春秋兩季很短,冬夏極長,而且夏季炎熱多雨,那種又潮又熱的滋味極不好受。
這位清和源氏的當主穿着铠甲,手中拿着蒲扇,卻無心扇風,雙眼死死地盯着遠處的運糧隊。
自聽聞安東府被高麗叛軍攻克之後,源滿仲就意識到不妙,在釜山嚴防死守。
果然有高麗叛軍打港口的主意,在擊退了三波來敵之後,源滿仲逐漸意識到釜山不是久待之地。
盡管對馬島與倭國本土一點消息也沒有,到底什麽情況源滿仲并不知道。
可是放眼天下能夠做到封鎖對馬島,完全隔絕海東半島與倭島聯系,除了位于他們西方的虞國,沒有任何國家能夠做到這一點。
高麗叛軍越發勢大不說,還要擔心虞國北上,一旦對馬島虞軍與高麗叛軍有了聯系,相互配合,再多的兵力也得折在這裏。
源滿仲的情況比橘遠保還要不如。
橘遠保所在的橘家,爲了家族将幾代人的積蓄賭在了這一次。
而源滿仲所在的源家從他父親開始,傳到他這裏也就是兩代,家無積蓄。
全靠源家給藤原氏賣命,換來的支持方才有的這一點點家底。
沒有了就真的沒有了。
源滿仲将自己手上的這點家底看得比自己命還要重要,哪裏願意困死釜山?
不等得到藤原氏的命令,源滿仲先一步放棄了釜山,往開城撤退。
源滿仲一路北撤,沿途收編各地被高麗義軍擊破的倭國敗卒,也打退了不少攔路義軍,直到抵達利川郡的時候,探聽到甯川郡已經給一股兩萬人的義軍占據了。
甯川郡位于漢江之畔是北上開城的必經之路。
前路斷絕。
源滿仲知道不将甯川郡的敵人擊潰,無法順利抵達開城。
他得知甯川郡的叛軍多爲吃不飽飯的百姓,心中有了定計,安排麾下家臣佯裝送糧隊,将敵人誘入埋伏圈從而擊破。
源滿仲不怕敵人不中計:他們的後勤斷絕,爲了堅持下去,隻能掠奪高麗人的糧食。
高麗境内反叛四起,固然有仇恨的緣故,但更多的還是因爲吃不飽肚子,活不下去。
糧食在現在的高麗叛軍眼中,比金銀更具有誘惑力。
果然随着運糧隊的出現,八九千名高麗叛軍争先恐後地操起武器向他們的車隊迅速地沖去!
他們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們路過的林子裏藏着兩千多伏兵。
黑壓壓的一群人仿佛波浪般擴散開,這就是叛軍的最大特點,組織松散,完全沒有建制。
源滿仲望着遠處漸漸遠去糧隊的敵人,不敢有半點馬虎,大氣都不敢喘:縱然對方的缺點很多,但攻占了甯川郡的他們也已經獲得了不少像樣的裝備,加上人數的絕對優勢,即便用計,也不能大意。
運糧的倭兵見黑壓壓的敵人沖來,吓得調頭就跑。
但在逃跑之前,他們都幹了同樣的事情,砍斷了車軸。
一群如難民一般的高麗義軍根本不願去理會逃跑的倭兵,他們眼中隻有糧食,沖到了糧車處檢查他們搶來的糧食。
不少難民檢查糧車上的糧食,确定都是黃橙橙的谷物。
很快人群中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
高麗義軍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指揮,急不可耐地搬運起了糧食。
倭國運糧兵毀了車軸,運糧車無法使用,但他們人多,力氣大的一人一袋,氣力小的兩人一袋,三三兩兩地收起了兵器,手動搬運糧食。
一群人興高采烈地凱旋而歸,他們相互托着糧食,勝利的喜悅讓他們失去了所有戒心。
樹林裏的源滿仲猙獰的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随着他的一聲令下,早已就緒的弓箭手射出了奪命的箭矢。
箭雨飛過林間深深刺入高麗義軍們背負沉重麻袋下那破爛衣衫覆蓋下的身體。
“天皇陛下萬歲!”
源滿仲高舉着長槍,沖向了混亂的高麗義軍。
笨重的糧食讓身抗肩挑的高麗義軍一半人失去了戰鬥力,餘下人還未從勝利的喜悅中走出來。
未經訓練的義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根本做不到立刻投入戰鬥。
源滿仲手下這兩千兵士是藤原師輔特地撥給他應對對馬島變故的藤原家的精銳,戰鬥力尤爲強悍。
這番趁勢而起,已經不能算是作戰,而是一面倒的屠殺。
源滿仲幹淨利落地解決了戰鬥,甯川郡裏剩餘的一萬高麗叛軍,甚至不敢出城。
源滿仲奪回了糧食,大大方方地沿着漢江,穿過了甯川郡。
至此以後,再無叛軍敢阻擋源滿仲。
源滿仲成功回到了開城。
源滿仲以兩千人大破萬人的戰績給開城的大老爺們上了一課,讓跌落谷底的士氣上升了一些。
倭國最崇拜強者,源滿仲甚至受到了藤原師輔的親自迎接。
藤原師輔親自拉着源滿仲來到高麗王宮,問他對馬島的情況。
源滿仲一五一十地細說,“屬下用盡一切辦法都未能聯系到對馬島,甚至有心繞過對馬島,直接去九州也全無消息。屬下以爲,能夠做到這點的,唯有中原虞國。”
藤原師輔也有預感是中原的虞國造成這般局面,見源滿仲也是這個意思,長歎道:“餘亦是如此想的。”
源滿仲道:“不止如此,屬下懷疑,賊人已經攻入了九州,甚至四國、中國(島國中部的一塊地方)……”
藤原師輔壓低了聲音,沙啞着說道:“你也是這麽想的?”
這些天他雖然頹廢,卻也一直在想中原虞國的意圖,在想未來的路。
最壞的情況就是中原虞朝攻入了他們倭國本島。
源滿仲切齒道:“不然無法解釋賊子此番作爲爲何?他們封鎖兩地的往來,不可能隻做無謂之功。此外若非受到了進攻,屬下也想不出任何理由,他們對我們失去消息一事無動于衷。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們自顧不暇,已經無力顧及我們。”
藤原師輔長吐了口氣,說道:“是這個道理……”
他揮手制止了源滿仲,讓人将在開京的主将都叫來。
平貞盛、小野好古、藤原元名、藤原秀鄉、大江維時等一衆北伐的主要将官聚在一處,将源滿仲的分析告訴衆人。
平貞盛聽聞倭國本島受到威脅,瞬間驚慌說道:“那還呆在開城做什麽?天皇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
平家是倭國實力最強悍的武家,也是天皇的後裔。
村上天皇不甘心一直成爲藤原的傀儡,早已暗中聯系平家,打算将平家的勢力轉移到近畿地方的伊賀、伊勢,從而進入中央政界。
平家的興衰就在村上天皇身上,平貞盛比任何人都在乎天皇的安危。
“不妥!”平貞盛還未說完,源滿仲已經急切地大叫出聲。
平貞盛見又是源滿仲,手扶腰間倭刀,喝道:“你是什麽身份,膽敢與我這樣說話?”
平貞盛身後的兩名武士更是上前一步,就等平貞盛一聲令下。
藤原師輔怒道:“好了,都什麽時候了。給常平太大人道歉……”
平貞盛鎮守府将軍、常陸大掾,故稱常平太。
源滿仲鞠了一躬,随即道:“屬下試過賊人的船艦,他們的船艦遠比我們的快。在水上我們不是對手,直接撤退,必然葬身海上。”
平貞盛哼了一聲:“那就在這裏等死了?你從尚州東萊縣逃來此地,還能不知現在的情況?繼續呆在開城,就算糧草還能應付,十數萬的叛軍就能将我們壓垮。”
平貞盛的話,讓會議廳的衆人相顧無言。
内憂外患,四方皆敵,莫過于此。
源滿仲這時道:“禀右大臣!屬下有一法,可解決當前問題。”
藤原師輔忙道:“快說。”
源滿仲道:“一路南下,出海前往耽羅國,在耽羅國立足。”
藤原師輔眼前一亮,說道:“伱細細說來!”
源滿仲道:“我們一日身在高麗,便會成爲高麗叛軍的衆矢之的。中原虞國封鎖對馬島,多半是存着将我們困死在此處的意思。現在叛軍有十數萬,再下去可能是數十萬。留在這裏,唯死而已。直接貿然撤退,也是死路一條,去了耽羅國情況就不同了。”
“高麗豪強對于昔年王昭的排擠,敢怒而不敢言。王昭送出了自己的兒子,可他真以爲他那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跟号令多少勳貴豪強?我們一走,叛軍多半會議各地豪強爲首,陷入内鬥。”
“于我們而言,等于去一敵人。”
“妙!”藤原師輔猛地一拍大腿,說道:“繼續說下去!”
源滿仲自信滿滿的說道:“另外耽羅國遠離對馬島,屬下相信賊人水軍如何厲害,亦不可能一直封鎖至耽羅國。我們可以據島而守,不管賊人水師如何厲害,隻要上了岸,就跟落了平陽的老虎,有什麽可懼的?”
“此外耽羅國一直偏居一方,國内想必存了不少的糧食,我們可以取來補充軍用。另外耽羅國離長崎很近,可以由此處前往九州,探察情況。”
藤原師輔道:“侍大将此法,當真可助我等脫離苦海。”
他說着望向平貞盛說道:“常平太,橘遠保可有消息傳來?”
平貞盛悶悶地說道:“沒有,大海之上,消息傳遞,哪有如此迅速。”
橘遠保是他一力推薦去耽羅國的,杳無音信。
但藤原家的一個家臣竟有如此表現,讓他覺得丢了顔面。
藤原師輔自得一笑,說道:“不管橘遠保是否拿下耽羅國,我們都得南下。留在開城,死路一條。”
他說着起身道:“傳令各處,向黃源郡集結,局勢緊迫,餘不會多等,若是遲了,自己想辦法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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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馬島!
一直駐軍對馬島的林仁肇此刻正接見荀質與他從高麗帶來的同僚。
憑借千裏鏡以及水師舟艦的性能,林仁肇短期内徹底封鎖了對馬海峽,切斷了倭國兩地的往來。
但近兩日高麗與倭國本島方向并沒有攔截任何消息,這讓林仁肇察覺了一絲不對勁。
南方倭國本島沒有消息在情理之中。
這個時候的九州島屬于倭國偏遠蠻荒地區,并沒有強大的武家坐鎮,加上此番倭國北伐,從南九州征召了不少壯丁負責運輸糧草辎重補給,南九州島空了大半。
陳德誠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九州島八國,已經将築前國大宰府團團圍困。
整個九州島都要落陷了,自然是沒有能力精力往對馬島探查情況。
高麗方向一直沒有消息,這卻是一件怪事。
這糧道斷絕,後方失聯,在高麗的倭軍真的一點也不急?
林仁肇覺得事出反常,便派人将荀質護送回高麗打探消息。
這才知道高麗境内起義軍遍地,短短半月間竟是席卷各地,起了燎原之勢,亦如南邊的倭國一樣,自顧不暇了。
“都督,這是屬下當年在尚州爲官時的同僚,叫崔安叔,他對于高麗當前的情況了解的特别清楚。”
崔安叔帶着些許谄媚的說道:“崔安叔見過都督,祝都督武運昌隆。”
林仁肇笑着起身相迎,在見到崔安叔的之前,荀質已經告訴他面前這崔安叔是什麽人了。
一個溜須拍馬的小人,原本在開京爲官,但因爲得罪了雙冀給貶罰到了釜山。
沒有什麽本事,也沒有什麽節操,有奶便是娘。
此番倭國攻入釜山,跪得最快的就是崔安叔,也因此在釜山混了一個小官。
人品之差,受萬千人唾棄的那一種。
不過林仁肇并非迂腐之人,在這種非常時刻,這種小人的話最是可信。
因爲他沒有任何堅持節操,隻要給點蠅頭小利,出賣自己的祖國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
“起來吧,聽荀郎中說,崔先生是個萬事通,正好本帥對于高麗現今情況一無所知,崔先生若能給本帥解惑,本帥定有重賞。”
他說着從懷裏摸出早已準備好了一塊金餅随手丢了過去。
謝書友陳二貓的百賞,謝謝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