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朝貢賀禮被搶,那是天大的事情。
驚聞此消息,朝野上下,立時義憤填膺,按耐不住的大将,紛紛要求出兵讨要個說法。
尋常時間也就罷了,現在諸國使節齊聚汴京。在這當頭發生這事,若不以雷霆手段處理,豈不讓他國使節看笑話。
羅幼度對此卻異常淡定,眼眸中還透着一股奇怪。
如果不是發生此事,羅幼度還想不起來有橫山羌這股力量。
羅幼度在了解宋朝與西夏的戰争裏,多次見過橫山羌的記載。
《宋史夏國傳》記載:“苦戰倚山訛,山訛者橫山羌,平夏兵不及也。”
橫山羌人馬勁悍,每戰必爲前鋒。
《宋史兵志》也記載: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澗,最能逾高超遠,輕足善走,山谷深險之處遇敵,則多用步跋子以爲擊刺掩襲之用。
這步跋子也是橫山羌人組成的山地軍。
說白了就是橫山羌兵,勇悍善戰,爲西夏諸軍之冠。
宋仁宗年間爆發的好水川之戰、三川口之戰和定川寨之戰中,宋軍因爲情勢所逼,被迫于山谷間作戰的時候,西夏的步跋子就開始大發淫威。
以強弓勁弩,活躍于溪澗、山谷,利用超高的機動性,快速騰挪于戰場各處,配合橫山羌騎打的宋軍是哭爹喊娘,精銳損失殆盡。
曆史上因爲西夏對于橫山羌過于依賴,一有戰事就向橫山羌增兵調兵,引發了橫山羌的不滿,意圖歸順宋朝。
西夏皇帝李諒祚吓得立刻将橫山地區各民族全部遷徙到興州,避免橫山羌兵爲宋朝所用。
當時的邊帥種谔了解這情況後,也派人招納橫山之民,組建了一支極爲強悍的橫山兵。
這橫山羌在曆史上可是西夏也就是現在定難軍最爲倚重的兵源地,他們劫掠由黨項羌爲主的定難軍?
這是腦子秀逗了?
羅幼度有些莫名其妙。
若是尋常皇帝,得知朝貢物資被搶,必定大怒,或是讨伐,或是責令定難軍緝拿賊首。
但是羅幼度卻深知橫山對定難軍的重要,就算出現自己人搶自己人,也不至于鬧到自己這裏來,贻笑大方。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羅幼度壓下了諸将的怒火,越想越覺得奇怪,命樞密院取來定難軍的地形圖。
看着案幾上的地形圖,看着橫山山脈,漸漸地他回過神來了。
橫山山脈并不是很小的一塊地方,而是一條東起麟州榆林向西南延伸接天都山到馬衍山,一整條綿延百裏的山川。
曆史上這條山脈如西夏之長城,黨項人随時可以南下襲擾邊界城池,即便作戰不利也能迅速撤退防守,立于不敗之地。
宋朝與西夏的戰争,就是一場圍繞橫山山脈展開的角逐。
現今的橫山山脈中間一段爲定難軍占據,但首尾東西一段卻在中原的控制之内。
西段的橫山山脈屬于鹽州定邊。
定難軍受契丹蠱惑,響應北漢出兵,想要攻取的就是這西段的橫山山脈,隻要取了定邊,号稱塞上江南的靈州,将會成爲定難軍的囊中之物。
至于東段橫山山脈位于榆林,一部分屬于麟州的管轄,是此次攻伐北漢的收獲。
鹽州這邊應該不是問題,雙方相處多年了。
由于地勢複雜,難免有不長眼的“盜匪”,入寇邊境。
但自從王彥升流放過去以後,解鎖了吃耳朵的癖好,喜歡将賊寇的耳朵活生生地從腦袋上扯下來生啃,吓得雙方邊民瑟瑟發抖,已經有一陣子太平日子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麟州榆林這邊。
羅幼度當即讓議政廳快馬加鞭去麟州向楊重訓、李穆了解情況。
主要還是李穆,言辭帶上楊重訓是給他這個麟州刺史面子而已。
現在麟州的行政大權都掌握在麟州長史李穆的手上。
對此情況,楊重訓并沒有任何不滿。
中原畢竟不是北漢,讓他們這種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軍政大權一把抓。
羅幼度保留他的軍權,還重用他大哥楊業,鎮守雁門關,這份恩寵已經足夠,完全不過問麟州政務。
收到議政廳急信的李穆有些莫名。
李穆開封府陽武人,顯德初年進士,是個能臣幹吏,最令人稱道的還是德行,對于自我的道德要求極高。
接管麟州政務之後,發現麟州的經濟六成來自于與橫山羌的貿易往來。
相于不擅長政務的楊重訓,李穆在這方面展現了非凡的能力。
他在榆林大開邊市,鼓勵彼此貿易,還與橫山羌猞猁族族長拓跋熊親自會晤交談,大開貿易之門。
李穆德行極高,對于雙方的貿易,處于絕對公正的态度,赢得了橫山羌的信任。
隻是短短的幾月時間,讓原本就繁榮的邊市,大紅大火。
李穆完全不知哪裏出了問題,隻能如實報告。
将信傳回了議政廳。
議政廳的宰相又有那一個是易于之輩。
看着李穆的回信,一切都明白了。
汴京城外。
李光睿、韓君雄風塵仆仆地從夏州而來,在他們身後的是長長的賀禮。
他們的賀禮确實給橫山羌劫了,但爲了彰顯定難軍對中原王朝的敬慕,他們又重新籌備了一批賀禮,前來觐見。
這眼看就要與中原的接待官員彙合,李光睿心中有些忐忑,低聲道:“大相,真不會出問題吧。”
韓君雄回道:“中原天子向來最好顔面,在他登基的關鍵時刻,在所有使節面前,發生這種事情,定會勃然大怒。我們的賀禮并未短缺,他們也無理由指責我們。”
其實他也知道他們這是在玩火。
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橫山羌是定難軍最爲倚仗的力量,橫山羌遍布橫山山脈,大大小小的分三十幾個部落。
其中最強的就是靠近麟州榆林附近的幾個部落。
這些部落又以猞猁族的拓跋熊馬首是瞻。
造成這一切也是有原因的。
李彜殷野心頗大,意圖與契丹、北漢一并遏制中原發展。
放着中原的大腿不抱,抱北漢的大腿。
麟州就是定難軍與北漢的疆界。
橫山所生産的鹽、鐵、茶都是通過麟州,銷往北漢、契丹。
故而橫山羌實力強勁的部落大多都聚在榆林橫山附近。
北漢突然滅亡,定難軍完全猝不及防。
李穆又是幹吏,中原對于鹽鐵的需求遠勝北漢契丹,抓住了橫山羌的要害。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李彜殷當然慌了。
橫山羌要是倒向了中原,定難軍将無還手之力,隻能苟延殘喘。
橫山羌這種位于橫山山脈的族部群,向來沒有什麽國家觀念,以族部之上,有奶便是娘。
李彜殷這位定難軍的節度使對于他們并沒有很大的約束力。
他做不到讓拓跋熊斷了與中原的貿易,真要強迫拓跋熊,保不準就逼着他投奔中原了。
這眼看着以拓跋熊爲首的橫山羌與麟州的接觸越發密切。
從長遠計,李彜殷隻能出此下策,制造矛盾,斷絕橫山羌與中原的往來。
讓中原霸淩橫山羌,而他們一邊随意挑幾個小部落給中原交代,然後庇佑實力強勁的橫山羌撤離榆林。
“薛居正見過兩位來使!”
薛居正溫文爾雅的見禮問好。
他這讓人如沐春風的态度好似一顆定心丸,讓李光睿安心不少,說道:“累薛使久候了,途中遇到橫山羌山匪劫掠,損失了一半賀禮。爲了重新籌齊,耽擱了一些時間,還望見諒。”
薛居正回禮道:“來使一路辛苦,這橫山羌膽敢劫掠我朝賀禮,實在膽大妄爲。來使放心,陛下不會坐視此事,不聞不問的。”
他并不知内情,卻也知定難軍并不安分,說着場面話,将定難軍請入城中。
李光睿說道:“不知何時能夠面見陛下,橫山羌過于嚣張。家父得知貢品遭劫,怒不可遏,已經點齊兵馬南下,務必要給陛下一個交代。在下想親自向陛下呈明此事……”
薛居正道:“來使先于四方館歇息,在下自會向陛下禀報,來使可靜候佳音。”
李光睿看不出異樣,心裏多了幾分安全感,
可這一等,就是三天。
就在登基大典前夕,羅幼度派人請李光睿、韓君雄觐見。
李光睿、韓君雄帶着幾分忐忑的入宮。
一路來到紫宸殿,李光睿、韓君雄見狀,心中大安。
這紫宸殿是皇宮的前朝,每月朔望的朝會、郊廟典禮完成時的受賀、接見外國使臣才用的宮殿。
羅幼度以紫宸殿接見他們,足見對他們的重視,想來正因爲他們補救的及時,并沒有惹怒天威。
兩人一路蹲着階梯入殿,卻見殿中居然已有三人入座。
瞬息之間,一股羞辱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接見自己的同時,還在接見另一波人,這明顯就沒将他們放在心上。
可當他看清來人的時候,刹那間又是手足冰涼。
坐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猞猁族的族長拓跋熊,随後兩位也很眼熟,一位是野狼族的族長,一位是隼族族長,都是榆林附近的橫山羌部落族長。
羅幼度原本與三位橫山羌族部族長相談甚歡,見李光睿、韓君雄入殿後,臉上挂上了一抹冷笑嘲弄,說道:“不用朕另外介紹了吧,不知你們現在有什麽話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