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以什麽理由攔着你的?”她問。
許林歎一口氣,神情落寞:“她說這渾蛋就算性子不好,吃穿用度上卻從來未曾虧欠過她們娘仨。”
他鼻腔裏冷哼一聲,而後,面頰往一旁别了過去,哽咽片刻,落下淚來。
像是在許林的心頭開了一個口子,此時此刻,他對躺在棺材裏,再也不會回來的親姐姐,充滿了愧疚、懊悔、以及自責。
“我就是太相信她了。”少頃,許林抿着嘴,将痛苦與難受生生吞下去。
他的哭泣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
“一來,是我太相信她了。姐姐自小待我極好,從來不曾騙過我,我和爹娘便也從來都沒想過,她在京城是這般模樣。”
“二來,是冷靜之後想想,她畢竟已經成家這麽多年,又拉扯兩個女娃娃……”許林垂眸,“也沒能生下個兒子,但是,這渾蛋……”
“哎!”他深沉的歎息道,“這渾蛋也沒有說爲難她,待兩個孩子也不薄。我們便越發覺得這是姐姐的家事,她不喊我們,我們貿然前來指責,反而顯得不像樣子。”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
這是許家人常說、也始終奉行的一句話。
也是大魏萬千适婚女子,婚嫁之時不得不面對的局面。
但,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嫁人這種大事情,許家也顯得太過心大了一些。
“你們先前,沒有見過楊德發麽?”
就見許林沉默了半晌,許久才開口:“見過。”
他回眸,掃了一眼屋檐下那個猖狂的男人:“但絕不是現在這幅模樣。”
他話音沉了不少:“媒人待他來的時候,一身青衣,是個翩翩公子,且很有學識。”
金舒一怔:“學識?”
“嗯。”許林點頭,“學識。”
見金舒十分疑惑,他便擰着眉頭,無奈的說:“說來不怕官爺笑話,雖然在京城,我們家排不上号,祖上沒出過什麽達官顯貴,可先祖裏也是有不少八九品的小官吏。”
“所以我們家對子女的教育,向來嚴苛,也算得上是個書香門第。”他頓了頓,自嘲一般的輕笑,“但當時,這渾蛋不說是多麽的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吧,詩詞歌賦張口就來,和我爹從天上聊到海裏,眼界開闊,格局極大。”
他蹙眉,看着金舒:“這樣的人,官爺啊,你能想到他是……他是……”
“哎!”許林擡手扶額,“誰也想不到會是這種人,又會是這般境地,這般的模樣。”
看着許林的側顔,金舒微微點了下頭。
她和李錦有着一樣的感覺,這個案子表面看起來格外詭異。
貧困潦倒,打零工,一日80文錢,卻能夠給死者十幾兩銀子探親的楊德發。
幹淨的找不出女主人存在痕迹的廂房。
兩根明顯承受不住自缢掙紮的棺材釘,還有死者口中價值連城的玉。
以及……
金舒再一次走到那薄棺前,看着死者安詳的睡眼,注視着她浮腫的上眼皮。
又轉過身,遠遠看着坐在牆邊的楊德發。
她算着孩子的年齡,随口一問,卻問出了藏在楊家夫婦背後的第三個男人。
兩個都是單眼皮的父母,生出了兩個都是雙眼皮的女兒。這件事在遺傳學上,發生的概率幾乎爲零。
不是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太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在沒有足夠的科學技術,尚未探讨遺傳與DNA的華夏古代,沒有人會注意到這特殊的一點。
隻當是送子觀音的特殊饋贈,隻當是人人有别,各有差異。
但擁有大部分前世記憶的金舒,隐性基因和顯性基因,這最爲基礎的遺傳知識,卻深深刻在腦海中。
她相信有人會幸運的成爲那特殊的一個,卻不相信,這樣的特殊會在同一家裏持續上演兩次。
李錦也不信。
他越是問下去,越是發覺眼前這個男人,似乎對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
雖然他選擇回避不談,但依然逃不過李錦犀利的眼眸。
“你們成婚六年,你連自己娘子的發簪放在哪裏都不清楚?”李錦微微眯眼,“吃穿喜好,一概不答……”
李錦雙手抱胸,一聲冷哼:“楊德發,你以爲這樣,本王就會拿你沒辦法?”
一個坐在牆角,肆意慵懶的望着院子裏的景色。
一個站在檐下,目光如炬的戳着那包裹铠甲的靈魂。
中秋的風微涼,吹着楊德發雜亂的長發,他擡手撥弄幾縷,蔑了一眼身前這大魏的靖王,一聲冷笑:“大魏靖王,六扇門門主,戰神李錦……”
他緩緩起身,拍了拍自己滿是灰塵的褲管,下颚微揚,用鄙夷的神情望着李錦,涼唇一掀:“你也不過如此。”
說完,他竟擡手撓頭,轉身要走。
楊德發側身的一瞬,就見周正腰間長刀出鞘,閃着寒芒的刀尖,筆直的對着楊德發的眉心。
那尖利的刃角,距離他的面頰僅有不到一寸。
楊德發怔在那裏,蹙眉瞧着面無表情,嚴肅的快要凍結了空氣的周正。
半晌,他一聲笑:“呵!要抓我?!”
他擡手,指着一旁的李錦:“憑什麽?”他那狂妄的勁頭更重一些:“你憑什麽抓我?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殺了她?”
這小小的,破落的院子,随着楊德發高聲的質問,仿佛将時間定在了這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目光都向着楊德發望了過去。
這短暫的寂靜,憋悶的令人窒息。
“楊德發。”李錦口氣極寒,聲音也高了不少,他一字一頓的喚着他的名字。而手單手執扇,另一手背在身後,如同持劍一般,以扇指着楊德發自以爲是的面頰。
那字字句句,棱角分明,如條條飛刀,用最冷傲的口氣,甩在他的臉上:“本王念及你讀書人的臉面,可你未免太得寸進尺!”
李錦眯眼,身上寒的像是結了一層霜。
他殺氣凜然,威壓撲面,當着所有人的面質問道:“孩子的生父是誰!你前日夜裏,又到底人在哪裏!”
看着怔愣在原地,漸漸失了血色的楊德發,李錦的扇子猛然一豎,在他眼前左右一擺,唰的打開,搖在身前。
“回來過?”李錦冷笑,“你繼續編!”
那幹淨到反光的青石闆地面,和一塊田間泥土都沒有的草鞋。
眼前,口口聲聲說回來過的楊德發,圓不上這個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