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之前,畫卷裏藏地圖的“六”字案,最終是刑部許爲友,找了幾個無辜的替罪羊出來,在面上将案子結了。
但李錦手裏的那一份未能完結的案件紀要,則是作爲待查的疑案,歸檔在了六扇門的紀要室裏。
連灰都還沒落下,“五”字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李錦上前幾步,捏起金舒手心裏的白玉。
潤白如脂,色澤均勻,雕刻的邊緣十分精細,不論是這玉琀本身,還是這匠人的工藝,都不廉價。
“這東西,屬下看不出價值,但……”金舒蹙眉,扭頭撇了一眼屋外。
那許林自出門之後,依舊抓着楊德發不依不饒,質問他爲何殺人。
而楊德發則始終不以爲然,滿臉淡漠的坐在牆根。
金舒瞧着沒有人注意到她和李錦,才又繼續說:“屍體并非是死于昨夜,若真死于昨夜,現在這個時辰,應該是屍僵最盛的時候。”她搖頭,“但不是,楊夫人的屍僵已經完全退去,手指腳趾,還有各個大關節,都已經到了完全松弛的狀态。”
“在這過程中,若是有人想要把這一枚玉石放入她嘴裏做口含,最早晚也要在前日後夜裏。”
前日後夜,她剛剛死去不滿兩個時辰的時候,屍僵剛剛開始的時候,将這一枚玉石放入口中,才會在昨日夜裏被人發現的時候,不會掉出來。
李錦一邊點頭,一邊掂量着那玉石的分量:“金先生覺得,這玉石的質地,手藝,能值多少錢?”
他微微笑起,瞧着金舒的面頰。
就見金舒沉思片刻,手指婆娑着自己的下颌骨,試探性的說:“白銀十兩?”
李錦将那玉石捏在手裏,沖着太陽光,舉在金舒的面前:“這般質地,半透光芒但油潤,僅有少許雲絮,肌理呈欲化未化的白飯裝,邊角隻飄一絲微黃,是極爲珍貴的‘仔玉’料。”
說完,他笑起,将那白玉的“五”字握進了手心:“單單是料子,不計匠人手工的價值,也已經足夠抵先生半年的俸祿。”
半年的俸祿,超過一百兩銀子。
金舒愣了一下,嘴巴一張一合,指着他手心:“這……”
李錦豎起食指,比了一個“噓”的模樣。
“在大魏,身死之後,下葬之時,一般會‘含飯’,這是葬禮的禮儀。人們相信口中有足夠的空間,在閻王殿上訴說生平,接受審判的時候,能講的清楚一些。”
“但是,這下葬的人,含的是什麽物件,與死者生前的地位是有很大關系的。”
他拿出手帕,将那個“五”字放在當中,小心謹慎的包好。
口含和地位之間的關系,金舒早在前世的史書《說苑修文》裏讀到過。
天子含實以珠,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貝,庶人以谷實。
這幾乎是不可逾越的規則。
但這死去的楊夫人,一個普通鄉紳家出身,之後又遠嫁京城,夫家一貧如洗的姑娘,在她死後,竟有人會讓她口含玉石……
這玉石的用意,李錦和金舒,都不敢輕易下斷言。
若單單隻是提示李錦,這是連環案中的第五案,比起之前那些一張白紙上寫個大字,這次的成本未免也太高了一些。
收好玉石後,李錦緩緩往屋外走去,他站在屋檐下,睨着那如仇敵一般,仍在對峙的兩個男人,走到楊德發的身前,自上而下的瞧着他。
這個男人衣衫破爛,卻格外整潔。
他眉眼裏,氣質中,那一抹鄙夷天下的大氣,讓李錦覺出一絲文人傲骨的味道。
“楊德發,前日一整日,你去過哪裏?”
這個男人絲毫不懼李錦的王爺身份,依舊靠在那裏沒,仰着頭看着李錦的面頰。
半晌,他一聲輕笑,竟然開了口:“天未亮,我去城南五裏外的睢子莊,給人做散工,掰了一整日的玉米。”他攤開雙手,掌心上層層疊疊的繭子,以及新出的水泡,赫然呈現在李錦的面前。
“一整日,得了80文錢。”他說到這,頓了一下,“之後匆匆趕回來,瞧見姑娘已經睡下了,但沒見到她。”
楊德發擡手,指着棺木的方向:“一整夜都沒見。”
他抿嘴,又笑:“第二日,我就帶着兩個孩子又去了睢子莊,掰了一天的玉米,再得了80文錢。”
說到這,他深吸一口氣:“晚上回來的時候,京兆府就已經圍了院子,我就等到現在。”
楊德發講這些話的時候,金舒站在李錦身後。
她看着楊德發手上的繭子,又看了看他的雙眼,沉思了片刻,走到許林的身邊,扯着他往一旁走了幾步。
“許公子。”金舒小聲問,“敢問兩位侄女,都是多大?”
許林瞧着金舒恭敬有禮的樣子,便也拱手行禮,很是禮貌的應着:“大的上月剛滿六歲,小的四歲剛剛出頭。”
聞言,金舒了然的點頭,又問:“那……兩位小侄女,可是單眼皮?”
這個問題,讓許林愣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回憶了一息的功夫,迷茫的搖頭道:“不是啊,都是雙眼皮,眼睛可大、可水靈了。”
提到自己的兩個侄女,許林方才的戾氣降了一半。
他看一眼棺材的方向,歎口氣:“兩個孩子長得像她們娘親,我爹娘瞧着可喜歡了。若不是看在孩子的生活尚可的份上,早就把我姐強行扯回去了。”
聞言,金舒不解,她掃了一眼這家徒四壁的院子,疑惑的詢:“生活尚可?”
說到這,許林十分自責,搖着頭:“我爹娘腿腳不好,從未能來過京城,我姐出嫁之後,家裏大事小事均是我在操持,疏于聯系。”
“我姐每次帶着兩個孩子回去省親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帶十多兩銀子回去,她和孩子們的衣着也好,氣色什麽的,哪裏能看出來她們在京城過的是這種日子啊!”
許林哀歎一聲:“姐姐每次回去,提到那渾蛋的時候,總是會流淚,在我們追問之下,才知道他竟然動手打人。”
“頭兩年還好,沒見她身上帶傷,這兩年,每次回去都是渾身青紫。”他雙手攥成拳頭,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我好幾次都要親自來找這渾蛋讨教讨教,結果我姐聲淚俱下跪着攔我……”
許林的鼻翼微微顫動,眼眸中蒙上了一層水霧。
“我要是早點來,早看到她過的是這種日子。”他抿嘴,深吸一口氣,“……起碼不會讓她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