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一切都來不及了。
就在張帥的眼前,華夫人跪在地上,沖着已經側卧在牆角,說不出話來的華大夫,雙手高舉着那個木棒,吼着:“讓你納妾!讓你休我!你納呀!你休啊!……”
吼了有多久,張帥不記得,也不想記得。
他隻知道自己踉踉跄跄從院子裏逃了出去,腳步虛浮,扶着栓馬石柱,坐在牆根下,緩了大半個時辰。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
那天從醫館回家的路,是他此生走過的最漫長的路。
他心裏亂透了。
閉上眼,都是華大夫那震驚的,難以置信的,帶血的模樣。
張帥在床邊坐了一整夜,臉比紙白。
那之後,張帥被白羽和雲飛押去了盛州衙門,而李錦和金舒,慢慢悠悠的走在後面。
這案子,看起來像是柳暗花明了一樣。
“你覺得張帥是個什麽樣的人?”路上,李錦一邊搖着扇子,一邊看着金舒的側顔。
就見她擺手:“不知全貌,不予置評。”
李錦眉頭微揚,他猜想了很多可能,唯獨沒想到會是這句。
“爲什麽?”他笑起,“案子都結了,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瞅着眼前這個明知故問,拿她開涮的男人,金舒歪了下嘴:“王爺真的信他的話麽?”
聞言,李錦眼眸微眯,目露贊許:“果然,金先生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
他不信,金舒也不信。
五石散隻是五石散,雖然服用後會提神醒腦,會有短暫的體力擡升的效果。但是要靠着這個東西,讓一個女人同兩個男人抗衡,基本是不可能的。
“又不是仙丹,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金舒說。
這點,李錦也認同:“我傾向于他利用華夫人脾氣暴躁,爲人口碑極差這個特征,将整件事情推到華夫人身上,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從犯,能搏一線生機。”
“當然了。”金舒補了一句,“隻要對方死了,自己就是最後的赢家了。”
華夫人也好,張帥也罷。
對于沒有子嗣的華大夫而言,隻要能夠将罪名推到對方身上,隻要能活下來,就是盛州這間醫館,兩個宅院的繼承者。
“王爺一下午,聽了兩個不同版本的犯案流程。”金舒有些好奇,“比較信哪一個?”
李錦笑起,柔聲道:“我信你。”他頓了頓,“也信雲飛。”
回到盛州府衙後,李錦和看院子的兩位老人面對面聊了幾句。
那一夜,兩個老人不是沒聽見任何動靜,而是因爲瞧見了華夫人來了,覺得動靜大點很正常。
華大夫一家感情不合,在盛州人盡皆知,打了砸了都是家常便飯,兩個老人心大,一開始真沒當回事。
直到後面聲音平息了,就更沒在意,安心的一覺睡到了天亮。
根本沒有人高聲的喊快跑。
根本沒有人喊出救命來。
一如李錦和金舒推斷的那般,兩個共犯,在互相推卸責任,互相指責,企圖将對方送上斷頭台。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李錦在雲建林廂房的院子裏,看着金舒已經寫好的案件紀要。
那上面,排除了兩個嫌犯供述的,都不能合理成立的犯案過程。留下了雲飛當時在現場,根據金舒驗屍的結果,共同還原出的合理的案件推斷。
排除所有的不合邏輯,剩下的那個,便是真相。
華夫人是真的花了銀子,請了張帥,去幫忙教訓華大夫,但華夫人也是真的,沒有想要緻他于死地。
張帥是真的準備隻綁走華大夫,不傷他性命,但他也是真的在扭打中,怒火攻心,一時失控,将他殺死。
他們就是共犯,是合謀殺人的兇手。
李錦合上冊子,擡眼瞧着金舒,笑起:“明日一早啓程回京,先生準備一下。”
沒等金舒回應,他笑意更深地補了一句:“中秋将至,上次先生還沒說是要給誰人備禮。”
他上前一步:“明日路上時間充足,我同先生好好探讨一番。”
瞧着他燦若豔陽的笑容,金舒的眉毛一下就皺起來了,連連擺手:“不了不了不了,這多勞煩王爺,金舒受不起。”
“先生這是哪裏的話,你我共事一場,這點時間還是能爲先生騰出來的。”他睨着金舒的額頭,笑盈盈的伸出大拇指,熨平了她擰在一起的眉毛,“再說了,我六扇門的暗影出去送禮,送的不好,丢的可是整個六扇門的臉面。”
“作爲門主,豈能不給把個關?”
說完,李錦笑眯了眼,稍稍歪了下頭。和藹可親,溫柔儒雅的将“不許反駁”挂在了臉上。
金舒眼角抽了兩下。
這個男人,她不管從什麽角度看起來,都不像是真心把關的樣子。
從頭到腳,都透着一副要親自攪局的模樣。
瞧着她憋屈的沒話說,李錦十分滿意,心情極佳,轉身笑着往雲建林的書房走去。
他背對着金舒,在邁過門檻的刹那,拇指不經意間,輕輕擦過自己的唇。
那天晚上,雲建林在和李錦,讨論如何應對書房多出來的一本假受賄賬目時,李錦面上的笑意始終不曾消失。
看的雲建林後背直發毛。
“這賬目,從哪裏找到的,就安安心心放回那裏。”他說,“賬目上有名有姓,勞煩雲大人挨個上門收錢,打好收條。”
雲建林懵了:“啊?”
還有這種操作?
李錦指着其中一個名字說:“比如這個叫常樂的,後面寫的是白銀兩千兩,雲大人隻管上門讨要,他若是不給,就給你打個欠條,若是給了,你給他個收條。”
他擡手,抿一口茶:“條子收好,收一筆,捐一筆到禦史台救濟赈災去。”
“然後,你在這個名字後面,打一個記号。”李錦說完,将手裏的冊子,推回了雲建林的面前。
雲建林思量了片刻:“妙啊!”他面露喜色,“一本受賄記錄,轉眼成了赈災捐銀的彙總了。”
李錦點頭:“如此,刑部以此污蔑你之時,就是這本假賬上的人,傾家蕩産、出銀子赈災捐贈之日。”
也是戶部尚書裴義德,這隻太子的梅花枝,被李錦親手掰斷的時刻。
他端起茶盞,輕輕吹了一口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