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唐思沒有痛苦的神情,反倒是如釋重負一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他端起手中的白水,喝了一大口,潤了潤嗓子。
當下,院子裏,石桌旁,一個殺人兇手,一個盛世知府,還有一個大魏的靖王,三個人神情不同,卻都望着石桌正中的燈盤。
跳動的火焰,将每個人的面頰都映照的有些失了真。
許久,李錦才點了點頭,但他擡手,将訟狀又推到了唐思的面前:“這張訟狀,本王不能收。”
唐思一滞。
雲建林更是詫異。
“爲什麽?”唐思放下手裏的杯子,神色驚訝。
就見李錦擡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不疾不徐的說:“你不是殺害這三個人的兇手。”他說,“你殺了宣玉堂是不假,但這三個人,非你所殺。”
“不是你殺的,你爲何要背上這天理不容的罪名?”
眉眼之間透着探尋意味的李錦,手裏的扇子不停,睨着唐思的面頰,等着他給出一個合理的回答。
他的目光深沉卻有力,仿佛看透了唐思的靈魂一樣,讓他在他面前,無處遁形。
明月攀上屋檐,落進滿是月季花的院子裏,四下比白日裏多了幾分靜谧。
“這三人,到底是怎麽死的?”李錦睨着他,“你又爲何要背上這殺人的大罪?”
他的話,讓唐思愣了許久。
他面頰上閃過一絲恍惚,唇角幹癟的勾了勾,蕩起一抹痛徹心扉的笑意。
“若是那夜,我沒有對宣玉堂動手,他們三個人不會死。”唐思扣着自己的手指,咬牙切齒的說,“宣玉堂,他不是人,他就是個禽獸不如的畜生!”
當時,唐思帶着同歸于盡的決絕,站在宣玉堂的面前。
将價碼提到白銀一千兩後,宣玉堂驚奇的發現,原本聞聲而來的仆人們,竟漸漸散去了。
此時此刻,他才真的恐懼了,害怕了,嘴角擠出難看的笑容,忍着腹部的疼痛,步步後退:“唐兄,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你不是還有銀子沒有結清麽?我給你結!我結十倍!我有錢,真的,我有的是錢!”
唐思往前走一步,宣玉堂往後退三步。
直至退無可退。
從一開始,唐思要的就不是銀子,是宣玉堂的命。
他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就在那一瞬,宣玉堂伸手将瑟縮在一旁的那個女子一把抓過,擋在自己的身前。
唐思大驚,收刀不及,那匕首戳進了那無辜女子的腹中。
他那驚訝的、慌亂的神情,讓宣玉堂一下就看到了光。
他指着唐思:“你别過來!你過來我就掐死她!”
說完,他将爲他生了兩個孩子的姑娘抵在牆上,兩手扣在她的脖子上。
唐思猶豫了,他想救下那個女人。
“你把刀放下!快!放下!”宣玉堂沖着他吼道,“不然我掐死她!”
他泯滅了人性,猩紅着眼眸,哈哈大笑起來:“要殺我!你他媽早了一百年!”
就在唐思猶豫,要放下匕首的那一瞬,他目光所及,忽而瞧見那被毒啞的姑娘,嘴唇一張一合,在失去意識之前,用唇形說了三個字:殺了他。
“她目光裏的恨意,一下就給了我力量。”唐思掩面,流下了眼淚,“那一瞬,我妻兒,我的工友,我們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受到的一切……”
他仰面,深吸一口氣。
“我握緊了刀,沖了上去……”
宣玉堂見手裏的女子不起作用,便又将她擋在自己身前,當時的唐思已經殺紅了眼,一連幾刀,自己也說不清是戳在誰的身上。
就見宣玉堂将女人甩了出去,推倒了桌子。
嘩嘩啦啦的聲音,讓瑟縮在牆角的兩個孩子,害怕的哭了起來。
這個男人,這個禽獸,沖到兩個孩子面前,扯着他們的衣衫退到了二樓上。
“唐思!這是你逼我的!”說完,他将最小的姑娘高高舉起,不顧一切的扔了下去。
“小姑娘重重摔在門口的石階上,最初還能哭出聲音,我便喊她快跑。”唐思捂着面頰,“我想救孩子,沖進了他的閣樓裏,他見我上來,掐着孩子的脖子,從另一邊下去了。”
宣玉堂本就受了傷,已經在盤算跑路的事情。
可他看着手裏自己的孩子,看着他哇哇的哭鬧,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唐思就那麽看着他,看着那最後一個孩子也被他親手掐死在自己的眼前。
殺瘋了的宣玉堂,張開雙臂站在正堂,就像是地獄的餓鬼一樣哈哈哈大笑:“唐思!你就是個慫包!還想當什麽英雄!”
他捂着自己腰間的傷口,另一手指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三個人,猙獰的笑着:“老子告訴你!你誰也救不了!”
“你救不了他們!就是你害死了他們!”
他誰也救不了,誰也沒能被救下。
他的妻子,他的兒子。
無辜的女人,無辜的兩個孩子。
這句話,如天雷劈頂,讓唐思一聲大喝,舉着自己的匕首,不顧一切的向着宣玉堂沖了過去。
在失去理智之後,他終于爲他,畫上了不能稱之爲人的人生句号。
說到妻兒病故都未曾哭出來的男人。
說到掩土立碑都未曾哭出來的男人。
此時此刻,因爲沒能救下三個無辜的生命,在李錦和雲建林的面前,泣不成聲。
那夜,他用紅色的漆,寫了滿屋子的死有餘辜,寫了滿屋子的罪有應得。
他将一切的痕迹用漆掩藏起來,漆桶在女子的身旁落下,他隐隐瞧見那女子還有一口氣。
他趕忙見她翻過來,就見女子笑着沖他搖了搖頭,比了個謝謝的口型。
“她指着我的漆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她的血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唐思捂着嘴,“她想讓我,把事情鬧大,以儆效尤,換盛州一個和平安定……”
說到這,唐思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哭聲裏,是絕望,是悲傷,是如釋重負,是自責,唯獨沒有後悔。
雲建林讓人将唐思帶去大牢,好生照顧,聽後發落。
他看着月下李錦的側顔,半晌,長歎一聲。
夜裏,金舒熱了湯藥,邁過門檻,就見李錦坐在桌旁,專心的寫着什麽。
他筆下的冷金宣價值連城,兩側是金底龍紋的硬簽,像極了奏折。
金舒端着湯藥站在一旁,就見李錦頭也不擡,沉沉說了一句:“研墨。”
她怔冷些許,将手裏的湯藥放在一旁,掃了他面前正在撰寫的奏折一眼,便挽起袖子,老老實實的捏着那墨條,在澄泥硯上緩緩的轉起來。
“我這麽做,是對是錯。”李錦沒有擡頭,一邊寫一邊說,“明知不可爲而爲,是不是錯?”
他說完,擡眸,瞧了金舒一眼。
就見她有些呆愣,手裏研墨卻未停下。
金舒也沒想到,李錦竟然會想要爲唐思,在大魏的皇帝那裏,求一個“網開一面”。
不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