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抓到了案子的關鍵,卻又在案件的碎片中,找不出一條完整的鏈條。
直至當下。
院子裏破碎髒亂的衣裳,傾倒的鍋碗瓢盆,碎裂一地的瓷器,破碎撕裂的畫作……
加上小姑娘方才的話語,整個案子的全貌,他已知九成。
院子裏清冷安靜,初秋的陽光如一片金色的薄紗,悠悠蕩蕩,蒙在這院子的屋檐上。
眼前幾隻麻雀聚在散落一地的稻谷附近,大快朵頤。
秋風微蕩,正午将至,竟還有些許溫熱的氣息,自大地緩緩升騰向上。
許久之後,李錦起身,深吸了一口氣:“走,回去看看這個宣玉堂,生前都幹了哪些好事,竟然能讓盛州城的百姓,站在了官府的對立面上。”
他說這話的時候,金舒僵了一下:“王爺知道兇手是誰了?”
李錦回眸,唇角微揚:“八九不離十。”
他邁開腳步,在滿地狼藉中尋着下腳的位置,輕笑着補了一句:“而且很可能,雲建林也在幫兇手。”
李錦走到門口,見金舒不解,便放慢了腳步:“盛州知府雲建林,爲官二三十載,勤政愛民,世人皆有目共睹。”
他背手而立,回頭瞧了一眼宣玉堂的府邸:“所以,他有多大的概率,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官司纏身的宣家老爺呢?”
話雖然很有道理,但是金舒不理解,她看着李錦帶笑的面頰,詫異的問:“雲大人難道不是王爺陣營裏的一員?”
就見李錦挑眉:“他是,但那也不影響他,想要保護一兩個重情重義,劫富濟貧的好漢的心。”
他轉身,邁過門檻,掃一眼這身處鬧事邊緣的街道,快步坐進了馬車裏。
李錦有點明白了,爲何馮朝那日來的時候,隻提借仵作,卻絲毫不提破案的事情。
按說,下轄的州府出了滅門的大案,若是破不了,朝廷震怒,起碼罰俸半年。
而雲建林恐怕是甯可罰俸,也想要保住那個兇嫌了。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竟然能讓雲建林冒此風險,做出與他知府身份如此背離的選擇?
李錦覺得,這一切的答案,可能都在那一日雲建林提到的,大量的訴狀上。
馬車悠悠搖晃,自盛州鬧市穿行而過,李錦一直挑着簾子,看着眼前人間煙火的模樣。
雖然不及京城繁華,但也是商鋪林立,熱鬧非凡。
在沒有宵禁制度的盛州,要想出城,隻有“井”字大路對應的八個城門。
夜市亥時一刻閉市,城門亥後一刻關閉。
而在這個時間段裏,兇手需要将四名被害人,從位于鬧事邊緣的宣府轉移出去……
李錦回過頭,自懷中拿出盛州城的街市圖,看着上面宣府的位置,仿佛有無數的線從那裏出發,以最優的路徑,在紙面上描繪出兇嫌最有可能選擇的幾條路線。
可無論哪一條,都需要經過面前這條鬧熱的商街。
那麽問題來了。他到底是怎麽将屍體,在商街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輕而易舉的運出去的?
回到盛州府衙,李錦直奔雲建林的後堂而去。
他和金舒,遠遠瞧見了雲建林整理訟狀的樣子,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徑直走到了他面前。
雲建林愣了一下,慌忙将手旁幾張,混在了那一大摞裏,起身拱手行禮。
“殿下這就勘驗完現場了?”他有些驚訝。
滅門慘案的現場,前後一個多時辰,三個人,竟然折返的如此快。
李錦沒有回應,他淺笑盈盈走到那一摞訟狀旁,随手拿起一張,那是一張強搶民女,害其身亡的狀紙。放下之後又拿起一張,是拖欠白銀六百兩的工錢,長達三年不出的狀子。
除了這些,還有雇打手,将人傷至癱瘓,強占民田,害人家破人亡。
李錦不聲不響,一連看了幾張之後,才慢慢悠悠的說:“雲建林,你好大的膽子。”
話音雖不見凜冽,但緊跟而來的威壓與鋒芒,讓雲建林當即冒了冷汗,跪在了地上。
“你可知錯?”李錦頭也不回,繼續翻着狀子。
雲建林跪在那,雙唇一張一合。
還沒等他開口,就聽李錦悠悠開口:“這狀紙上的案子,樁樁件件皆是駭人聽聞,若是真的,這宣玉堂,說他惡貫滿盈也不爲過。”他一聲輕笑,“而你,開堂審案,結了如此多的案子,竟然能沒見過他。”
說到這,跪在李錦身後的雲建林怔愣了半晌。
他知道,權謀計策,李錦輕車熟路,推理斷案,也是信手拈來。
不是他回來的快,而是眼前的王爺,隻用了一個時辰,就将案子的全貌,看了個透徹。
即便如此,李錦卻還是從“包庇兇嫌”“欺瞞皇族”的大罪名中,僅僅挑了一個“辦事不利”的名号,扣在了雲建林的頭上。
跪在地上的他,深吸一口氣,眼眸中滿是感激的神色。
他叩首在地:“下官知錯。”
李錦不疾不徐,一邊繼續翻看,一邊輕描淡寫的說:“準你戴罪立功。”他頓了頓,“但沒有下一次。”
雲建林聞言,心中意難平,仍舊叩首在地,李錦見他不起,便上前兩步,蹲下身親手将他扶了起來。
見狀,雲建林大驚:“王爺,您的傷……”
李錦搖頭:“無礙。”
那之後,他深思許久,還是讓雲建林回避了六扇門辦案的過程。
屋内,面對着厚厚一摞的訟狀,金舒挽起袖子,盤腿坐在地上,一張一張鋪開看。
那模樣,與坐在書案後,椅子上的李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仿佛他才是姑娘家。
“王爺緣何不讓雲大人直接挑出來?”金舒頭也不擡,“我們方才進來的時候,不是瞧見他已經分出來幾張了麽。”
李錦眉頭緊皺,起身走到金舒面前,也盤腿坐在她對面的地上。
他拿起身旁的幾張,一邊看一邊說:“雲大人在盛州城是個好官。”他微微笑起,“不想讓他在盛州百姓的心裏,留下像是背叛了一般的印象。”
“他既然選擇了與百姓站在一起,就不要再讓他摻乎在六扇門的陣營中了。”
金舒手上停滞了片刻,擡頭,看着李錦的面頰。
“王爺打算怎麽做?”金舒問,“打算站在百姓的對立面上麽?”
李錦輕笑,那眉目如畫、俊美清朗的面頰,搭配着他才華橫溢、灑脫不羁的靈魂,半面陰影半面光。
他說:“怎麽可能。”
他說:“民心所向,便是正義。”
屋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李錦低下頭,全神貫注從那些狀紙裏尋找着案子的線索。
而他的話像是一顆石子,落進金舒的心頭,蕩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睨着他的面頰,半晌,金舒有些抱怨地說:“查案就查案,耍什麽帥啊!”她起身,“我去倒杯茶,王爺要麽?”
一轉身,根本聽不到李錦的回答,她輕輕撫着胸口,深吸了三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