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舒站在一旁,瞧着肖洛仍舊帶着僥幸心理的面頰,低頭又看一眼李錦面頰上的輪廓。
其實,鬧出的那麽大的動靜,這個兇手的心理支點,不僅暴露無遺,甚至已經開始崩塌。
不需要李錦再說什麽,他自己就會承受不了内心巨大的壓力,而選擇将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
說出來,就輕松了。
肖洛抿着唇,緊攥雙手,手指的關節處因爲用力而透着白。
他确實不是臨時起意的殺人,他是早就想要殺了這個隻會在背後杜撰别人,将長舌演繹的淋漓盡緻的老太婆。
那天,走在牛黛的院子裏,他壓低了自己的身子,側臉貼在院牆上,注視着安靜的屋内。
輕手輕腳,緩緩推開屋門。
“我最初,确實隻是想找點銀錢。”他抿了抿嘴,聲音裏多了一抹不卑不亢的意味,“但是我也不怕遇到誰,我都想好了,如果遇到的是她們家的小姑娘,我就跟她說我走錯了,道個歉,什麽也不幹。”
他沉默着,遲疑着,跪在京兆府府衙“明鏡高懸”的匾額下。
跪在李錦的面前,跪在自己心中的公允面前,他擡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如果遇到的是她們家的别的誰,我也一點都沒打算客氣。”
肖洛淡淡笑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一家這兩個老家夥,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鼠輩。”
李錦怒意未消,聽到他說鼠輩二字,深吸一口氣,毫不避諱的直戳他的脊梁骨。
“鼠輩?現在的你,與你口中的鼠輩,有多大的差别?”他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将金舒擋在自己的身後。
就見肖洛絲毫不畏懼,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腰闆:“起碼,我不是會在人身後指指點點的小人,起碼,我會當着一個人的面,将我想說的說給他聽!”
“我不會杜撰,我不會誇大,我不會殃及無辜,我不會造謠生事。”他深吸一口氣,“我會實事求是,有一說一!”
公堂裏,李錦雙手抱胸,自上而下瞧着這個烈性漢子的面頰,眼眸微眯。
若他不是個命案在身的人,李錦倒是蠻欣賞這種,将自己的靈魂與處世的原則綁在一起,剛正如山一樣的人。
聽到這裏,李錦懂了。
剛正與正直,在人際關系裏,其實是一把雙刃劍。
适當的圓滑世故,放過别人的同時,也會放過内心的自己。
這個道理,肖洛不懂。
“十年前,家裏遭了變故。”他稍稍和緩,自嘲一般的笑起,“那時候我爹在京城也算是有點名氣的石匠,有一支自己的工匠小隊。”
“後來有一次,在給一個大戶人家做工的時候,出了事故,死了人。”他深吸一口氣,“我爹借錢給那家人墊付了銀子,從此欠下了數目巨大的高利貸。”
說到這,肖洛沉默了。
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像是一根刺,戳在他的心頭上。
李錦一動未動,睨着他的面頰,連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都沒有放過。
但肖洛像是故意在回避什麽一般,再開口的時候,卻直接跳過了十年前家道中落後發生的事情,自顧自的說起案發當日,在現場他看到的一切。
“她家其實也不富裕。但是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還以爲她過得很富裕。”
他笑起:“家徒四壁。”
那天,他進屋内之後,手裏握着爲了以防萬一才帶在身上的防身匕首。
悄悄咪咪的翻找了兩個抽屜,裏屋突然傳來了牛黛的聲音。
“她以爲是她孫女回來了,就喊她拿兩個窩窩頭吃。”肖洛頓了頓,“我那時,看着她站在裏屋的桌旁,背對着我倒水。”
說到這,他停住了。
沉思了許久,雙拳緊握,他嘴抿成一條線,半晌之後,聲音大了幾分:“我看着她背對着我的樣子,一下就來了火!”
牛黛曾經胡說八道的那些話,曾經那如看過街老鼠一樣,沖着肖洛投去的目光,此時此刻化成仇恨的種子,在肖洛的心中破土而出。
“我就覺得,我不殺了他,對不起我父母在天之靈。”他深吸一口氣,“就算現在她死了,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他的恨意,化作推動他刀柄的力量,驅使着他的靈魂,一刀又一刀的,向着一個年過花甲的病弱老人,瘋狂的宣洩。
就算到了現在,跪在京兆府的大堂裏,他仍然高昂着自己的頭,直面那“明鏡高懸”的匾額。
仿佛在對在場的每一個人,對朗朗乾坤,浩浩正氣,訴說着自己的問心無愧。
“我殺了她之後,才繼續翻找銀錢。”他輕笑,“什麽都沒找到,一文錢都沒有。”
“後來,她家的小孫女回來了。”肖洛說,“我便從後窗翻了出去,用自己的扁擔當梯子,翻牆走了。”
他望着李錦,笑起來,“上身的血衣我脫了,扔在那小道後頭的水溝裏沖走了,褲子挽起來了,看不到多少血,有人問我,我就說接了個活,殺了個豬,弄了一身豬血。”
“就這麽光着膀子,扛着扁擔,從大路離開的。”
他頓了頓:“哦,還在坊子門口,跟當值的官兵寒暄了兩句,他應該記得我。”
京兆府的正堂裏,馮朝一邊聽,一邊趕緊吩咐在外面候着的衙役,按照他說的這些内容,到現場附近的水溝裏尋找。
又趕忙讓師爺寫個小函,去找金吾衛問問是不是真的在當時,同守坊門的官兵寒暄過。
若是對的上,這案子便可以寫案件紀要了。
但正堂上,李錦卻一動未動,看着眼前的男人。
院子裏,蟬鳴陣陣。太陽往前走了許多,炙熱的陽光向着公堂内緩緩而行。
白牆黑瓦的京兆府,與耀眼的光芒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色。
在匾額之下站了許久的李錦,注視着肖洛的目光,許久,他問了一個讓肖洛始料未及的問題:
“你妹妹,現在何處?”
那個牛黛口中,已經成爲安善坊花魁的,當年被自己親爹賣掉,用來抵債的女孩。
看着肖洛如刀一般注視着自己的目光,李錦知道,他戳到了他心内深處,絕對不允許别人觸碰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