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和金舒在馬車前,李錦和李茜在車裏。
爲了讓她能夠還原案情的同時,模糊掉金舒勘驗時那些極爲專業的行爲,李錦幾乎是自己說一句,李茜複述一句。
一句又一句,路上一個半時辰,李茜全在反反複複地背誦那些話了。
“你這樣,你就不怕我在父皇面前跟他說,都是你讓我這麽講的麽!”
“你以爲父皇不知道麽?少廢話,趕緊背!”
車裏一陣一陣的吵鬧聲,引得金舒時不時回頭,蹙眉望過去。
這一對兄妹,還真是颠覆了她對皇族的認知。
“周大人。”金舒瞧着一旁的周正,“這……”
仿佛是知道她要問什麽,周正頭也不轉,看都沒看她,便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好似在說習慣就好。
半晌,見金舒依然好奇地往身後瞧,周正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當年隻有王爺一個人,反對公主嫁到千裏外的屬國去。”
金舒擡眉,看着周正,想起了李錦之前的那句話。
皇家兒女,不論男女,都是這天下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當時不解,但這兩日與李茜接觸多了,好似就理解了這句話的深意。
“大約六年前。”周正壓低聲音補了一句,“恰逢南燕不斷挑釁,朝野提出讓公主嫁過去和親。爲了斷了這個念想,王爺直接蕩平了南燕國,才将當時不滿十四歲的公主保了下來。”
金舒一怔:“多少歲?”
不滿十四,卻要去屬國做聯姻的棋子。
她睨着簾子後,若隐若現,痛苦背誦的李茜的面頰,心頭仿佛被人捏了一把。
“經此一事,周邊各國誰也不敢再提什麽聯姻。”周正拉扯了一把馬缰,“但朝野中,要把公主送出去的人,依然衆多。”
所以,李茜和她的母妃德妃,才會是堅定地幫助李錦的人。
周正說到這,便沒有再說下去。
就算他不言,但金舒面頰上那通透的神情,也已經将其中關系,弄懂了九分。
但金舒的推測,與事實還是有所出入。
“難怪如此想要去點一盞姻緣燈。”她轉過身,輕笑道,“原來如此。”
隻有李錦上了位,她才不會被送到千裏之外未知的小國,她才能與真心相愛的人,長相厮守。
金舒迎着夕陽的餘晖,面頰上滿是了然的神色。
大魏長安城,沐浴在燦金色的陽光下,馬車穿過高聳的城門,自威嚴的守城将士身旁穿過,沿着筆直的朱雀門街,一路向北。
這座恢宏的城池,在兩百年歲月的打磨中,越發沉澱出屬于它自己的獨特氣質。
白牆青磚,黑瓦灰階,威嚴的皇城與鬧熱的商街遙相呼應,金舒行在當中,竟生出些回家的感慨。
卻把他鄉作故鄉。
她輕笑,就一眼的功夫,卻瞧見六扇門的大門,從身側緩緩擦過。
“周大人?”她喚,“走過了走過了!”
她話音未落,就見李錦挑開車簾,睨着她的面頰:“你随我一同進宮。”
他說:“時間緊,再晚内城的城門隻出不進,我可不想今夜讓這瘋丫頭,在我府裏攪和的天翻地覆。”
說完,車便緩緩停在了永安門前。
盤查過後,才再次放行,直到太和殿廣場,再往裏,便隻能靠腳力了。
李錦瞧着周正,又看一看金舒,正發愁要不要帶着金舒一起,就見一身常服的李義,不知何故竟然正好走到這裏。
他微微眯眼,睨着李錦一身缁衣的樣子:“朕還當你們今日回不來了呢。”
李義背手而立,夕陽下打量了一眼頭埋得極低的金舒:“這位便是那金先生?”
金舒愣了一下,那九五之尊撲面的威壓,讓她倍感窒息。
但李義似乎并沒有想同她寒暄的意思,沒等金舒開口,就輕笑一聲,沖着李錦說:“怎麽?六扇門已經窮到這般地步,活生生将一個捕頭餓成了豆芽菜?”
李錦啞然,拱手道:“父皇教訓的是。”
“能人将才,多花些銀子貼補貼補。”李義那沉穩的聲線,一下一下敲着金舒的心頭,灼灼目光,睨着金舒的頭頂,“每月月俸再撥十兩銀子,免得傳出去,讓人說六扇門的神捕,還不如刑部一個小喽啰。”
不等李錦應聲,他深吸一口氣,掃了李茜一眼:“玩瘋了?趕緊回去,你母妃焦急得很。”
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李錦:“你難得入宮一趟,也去瞧瞧你母妃吧。”
李錦一滞。
李義見他仿佛凝固的面容,什麽都沒有再說,帶着一臉笑意的林公公,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與他消失在轉角同一個時間,那最後一縷陽光,沒入了地平線之下,整個火燒的天空被深藍驅逐,轉眼便漫布星辰。
太和殿廣場前,李錦睨着金舒,瞧着等在門前那一群五大三粗的車夫,抿了下嘴:“你随我來。”
頭一回進宮的金舒,瞧着金碧輝煌,将霸氣呈現得淋漓盡緻的大魏皇宮,總覺一雙眼不太夠用。
那些隻在書裏看過的,集能工巧匠最大智慧建設出的宮殿,精美的雕花石刻,就算是夜晚,也将她吸引得移不開眼。
“你喜歡這些?”李錦一臉嫌棄地走在她身側。
“不是喜歡。”金舒搖了搖頭,“是震撼。”
說到這,她突然咧嘴一笑,話鋒一轉:“沒想到那求财燈竟如此靈驗,當天就顯靈了。”
李錦瞧着她開心的側顔,冷笑一聲:“我出的燈錢,我還再額外出你十兩銀子的月俸,金先生你這發财緻富的願望,顯靈的路子不太對啊。”
“靖王殿下大氣一些嘛!”她邊笑,目光邊瞧着眼前漂亮的建築,連連贊歎其中精妙。
這些感慨,直到離冷宮越來越近,聲音才越來越小。
破敗的牆壁,殘缺的磚瓦,坑窪不平的青石闆路,隐隐傳來的哭鬧聲,以及連宮燈都隔了好遠才亮着一盞,鋪面的黑暗感,讓金舒那些贊美,再也說不出口。
衣着暗淡的老嬷嬷,推開門,瞧見站在門口的人是李錦,當即老淚縱橫,趕忙将他們兩人迎了進去。
“聖上開眼,您終于能來瞧瞧了!”老嬷嬷身軀有些佝偻,趕忙往裏面走,邊走邊喊,“蕭貴妃娘娘,靖王殿下來了,靖王殿下來了啊!”
冷宮一住便是六個春秋的蕭貴妃,披着一件薄衫,身形單薄,如扶風弱柳般邁出門檻,攥着李錦的手:“你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儲君之争,奪嫡之戰,她失去了自己的大兒子,大魏失去了大皇子,李錦失去了親哥哥。
那之後,她便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擔心李錦會鬥不過心沉似海的李景,也賠進自己的性命。
她不求其他,隻求李錦平安就好。
寒暄兩句,蕭貴妃才注意到站在一旁,許久無言的金舒。
“瞧我,錦兒平日都是獨來,這還是頭一回帶個人來。”她淡笑起,“竟還是這般俊俏的丫頭。”
金舒一滞,一家夥心就擡到了嗓子眼。
“快過來,讓我瞧瞧,是哪家的俏丫頭,能入了錦兒的眼。”
她這般說,而李錦則幹脆站在一旁,眼眸帶笑,等着看金舒如何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