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不在曲樓彈琴了,便無處可去,暫且住在這裏。”他說,“衣食什麽的不用擔憂,我給你安頓妥當。”
但莺歌也就去看了一眼,同他道了一聲謝,便以還有事情要收尾爲由離開了。
徐良才剛剛同夫人鬧得不可開交,便不願意回家,住在了這間客棧裏,與莺歌相公娘子的稱呼着。
“我對她的好,人人都看得到。”徐良才輕笑,“在客棧居住時,吃穿用度都是我出銀子,莺歌可以說沒有後顧之憂。”
“但是……”他深吸一口氣,“那天,我去曲樓接她,卻瞧見一個男人,曲樓老闆說他家娘子還要些時間整理,讓他等等。”
“我便上前同他打了個招呼,寒暄兩句,說到我娘子叫莺歌,我很快就要帶她走的時候,那男人神情愣了。”
“他說他娘子,也是莺歌。”徐良才說到這,目光别向一旁,“那之後他匆匆走了,後來莺歌出來,我跟她說起,誰知,她也尋了個借口,趕忙走了。”
“我在客棧等她到傍晚,她來找我的時候,與平日不太一樣。”他抿着嘴,沉默了許久,“我要和她行房,她不同意,把我推開了,忽而鄭重地說……”
“說、說她要跟我分開,就此不再往來。”說到這裏,徐良才的聲音大了幾分,激動了起來,擡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她居然要跟我就此不再往來!”
“我!我徐良才!爲了她,我跟娘子鬧得雞飛狗跳!我甚至要休妻!”
他漲紅了臉。
“我爲了她,我一擲千金!我日日都給賞錢!”
他咬牙切齒。
“我爲了她,我商行的生意都廢了!我就爲了明媒正娶地把她娶過門!”
他怒火中燒。
“我那時候才知道,婊子是真無情!我也是真笑話!”
“她有相公,有孩子!”他豎起手指,比了一個“二”,“還有兩個孩子!她一個半老徐娘,爲了錢,做這麽下賤的事情!”
徐良才深吸一口氣,捶胸頓足:“我恥辱啊!”
“我将行商時,帶在身上防身的西瓜刀,抽了出來。”他冷笑一聲,鎮定自若地說,“抽出來,就沖着她胸脯就刺了過去。”
到這裏,徐良才抹掉了眼角的淚痕,一聲長歎,面上竟露出如釋重負一般的神情。
“刺了幾刀?”李錦冷冷地問。
“八刀。”徐良才笑起,“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了。”
眼前的徐良才,笑得多開心,心裏就有多痛苦:“日日夜夜,看到的都是她被我刺死時,那詫異的神情。”
他調整了一下跪姿,抿了抿嘴:“我依然是愛她的。她死後,我把她身上擦幹淨,衣服換洗好,晾幹了再給她穿上。”
“哎……”他深吸一口氣,“雖然沒能給她一副棺椁,但終究是将她放進了床中,也算是安葬了。”
結案後,徐良才被衙役壓着,即将送往大牢時,他回過神,詫異地看着李錦與馮朝:“怎麽?如此芝麻小的事,小人還要入獄?”
李錦面頰上閃過一絲厭惡:“你緣何覺得不用入獄?”
“小人親手殺了一個欺騙小人感情與銀兩的藝女,小人才是受害者啊!”他抿了抿嘴,“也還是算得上爲民除害的吧?”
看着他詫異的神情,李錦雙手抱胸,一聲冷哼:“押下去。”
他多一個字,都不願意說。
欺騙感情,爲民除害,虧他自己的能說得出口。
若他将莺歌定義爲一個欺騙感情的騙子,那他在自己正妻那裏,也一樣是欺騙感情的騙子。
若他将莺歌定義爲一個詐騙銀兩的女子,那他在徐氏瓷坊裏,也一樣是個詐騙銀兩的混蛋。
若他殺人藏屍可以定義成爲民除害,那李錦現在将他送進大牢,對于莺歌的孩子,對于莺歌的丈夫,這簡直就是英雄壯舉。
他不過就是自以爲不可替代,不過就是自尊心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選擇用地獄的手段,爲自己那扭曲的靈魂開脫罷了。
“他也真敢講。”金舒站在一旁,看着徐良才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
“哦?”李錦背手而立,來了興趣,“金先生如何以爲?”
他勾唇淺笑,睨着她的面頰。
卻見金舒根本沒有回眸,冷冷地念了一句:“誰的命不是命。”
李錦微微眯眼:“你難道不覺得,皇親國戚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命貴了幾分麽?”
聞言,金舒詫異地擡眉,上下打量他一眼:“哪裏貴?是紮了心口不會死?還是耐毒耐腐蝕?”
李錦一滞。
“閻王府裏,生死簿上,都是一刀斃命,沒有差别的存在。”金舒頓了頓,歪了下嘴,“硬要說差别,也僅僅就是,有的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強。”
“何解?”李錦笑眯眯地往門口去,邊走,邊示意金舒跟上。
金舒歪了歪嘴:“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她稍稍加快了腳步,話音剛落,猛然撞上了他的後背。
李錦緩緩側過身,自上而下睨着身後這揉鼻子的女人,輕笑一聲:“倒也有幾分道理。”
那日,一身朝服的李錦,讓馮朝送金舒回了六扇門,而他自己則從永安門入宮,穿過寬廣的太和殿廣場,直奔上書房。
“讓金舒做護衛多有不妥,懇請父皇三思。”
拱手,立在上書房正中,李錦的頭埋得很低。
他面前,李義捏着狼毫小筆,蘸了蘸朱砂墨,頭也不擡的在面前的奏折上,寫了一個“知道了”。
香爐青煙袅袅,鋪面的龍誕香彌散在整個上書房裏。
這對父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是君,一個是臣。
全然沒有尋常人家的那一股親情味道,冰冷得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李錦低垂的面頰上滑落大顆的汗珠,李義才緩緩開口:“擡起頭。”他說,“朕從嚴诏那裏聽說了,說你江南遊玩一趟,将定州知府的仵作給截了。”
他挑眉:“那仵作到底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許爲友天天說你擁才自重,念得朕耳朵都要長老繭了。”
李義放下了手裏的毛筆,話裏有話地看着李錦:“堂堂靖王,不要這麽小氣。”
他眼眸微眯:“太過小氣,你就不怕他有這個被你看中的實力,卻沒那個爲你所用的命?”
話音剛落,就聽殿外太子的聲音響起:
“父皇說的誰人如此黴運,有福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