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說,一邊将麻布蓋上了他猙獰痛苦的面頰。
“而另一位死者,也基本與上述情況一緻,綜合兩具屍體的情況,可以得出以下定論:兩位死者均死于急性砒霜中毒,且中毒量都不少。”
金舒将另一具屍體蓋上麻布,站在他們中間,深吸了一口氣。
“就算是這樣大量的砒霜中毒,他們的死也不是短暫的痛苦,而是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她說:“尋常百姓以爲砒霜中毒,僅僅就是痛苦幾分鍾就會過去了,其實不是,而是要經過一定的時間,意識會保持相當長久的清醒。死前有多痛苦,死後就有多難看。”
說完,又頓了頓:“我還以爲會是酒之類的東西,沒想到居然是橘子汁。”
金舒看着李錦的面頰:“那股酸澀的味道,遮蓋了砒霜本身的帶硫的刺激感,确實不容易被發現。”
聽着她的話,李錦的眉頭皺在了一起。
見他沒有提問,金舒便繼續往下說:“還有,柳姑娘左肩後部,有一塊皮外擦傷,傷口顔色較淺,無外翻,是死後形成的。初步判斷,符合梯子上那個剮蹭的傷痕模樣。但具體的,還要等雲飛雲大人親自看一下,才能确定。”
仵作房裏的安靜,與屋外呼嘯的大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一盞被金舒用來燎刀的小燈,在她收刀蓋盒之後,輕輕吹滅。
不知過了多久,李錦才端着下颚,喃喃自語道:“橘子……”
這确實是個出人意料的回答,卻也是相當合理的解釋。
春末夏初成熟的,唯有夏橘,氣味甘酸,但因爲産地在江南道,甚至更遠的嶺南道,能在長安城出現,價格絕不便宜。
一個寫戲本的任先生,有這樣的經濟實力,購買如此多的夏橘,壓成橘汁麽?
“王爺說貴,是有多貴?”
待風稍微小了些,金舒關上了仵作房的門,跟着李錦往正堂的方向走。
“以金先生現在的月俸,差不多能買十個。”
“這麽貴?!”
“戲班寫本子的人,月俸不及你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她還要用一部分錢貼補劉明澤,好讓掌櫃将他留下。”李錦邁過正堂的門檻,頓了頓,“她哪裏來的銀子,買到足夠多的橘子?”
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的沈文,此刻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咧嘴一笑:“你們說的誰?柳姑娘麽?她可是一擲千金,買了半車的橘子呢!”
李錦一滞:“什麽?”
沈文不明所以,瞧着他們驚訝的表情,疑惑地說:“柳家的表小姐啊,就死的那個柳恩雅。案發當天上午,買了半車的夏橘。柳家的侍女說了,一院子人,壓了一上午的橘子,才得了那滿滿一壺。”
案子至此,繞進了一個怪異的死胡同裏。
天色向晚,打了兩個時辰的響雷,吹得院子裏塵埃滿布,可一滴雨都沒見到。
李錦站在屋子裏,兩眼盯着手裏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關于柳家小姐的調查,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哪裏買的橘子,花了多少銀子,跟誰交易的,一清二楚。
誰壓的果汁,壓了多久,剩餘的橘子殘渣又去了哪裏,也調查得清晰明了。
到現在爲止,所有已經取得的線索,都巧妙地将任先生隔了過去。
不僅不能證明她就是兇手,反而還在不斷地佐證,她與此事無關。
到底是哪個環節問題?是自己的推理真的從一開始就錯了?還是自己忽略了什麽關鍵的點?
風越吹越小,原本烏雲密布的天空,竟緩緩撥雲現月。
明月高懸,蟲鳴陣陣,金舒一個人坐在屋外的台階上。
屋裏,是眉頭不展,一遍又一遍反複推敲的李錦。
屋外,是望着明月,一點又一點仔細回憶的金舒。
就在周正沿着屋脊快速返回,落地的一瞬。
金舒蹭的一下站了起來,轉身就往李錦的方向走過去。
對啊,他們兩個人,一個把視線放在了運屍手法上,另一個放在了被害人是因何緻死上,偏偏都忽略了最關鍵的一個點。
“容器。”
李錦背對着金舒,淡淡地說。
這讓他的身後,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開心走來的金舒,臉上興奮的神情,一下就涼了一半。
要說李錦的背後,确實也沒長眼睛,可不知爲何,這沒長,也像長了一樣。
李錦轉過身,瞧着金舒稍顯不滿的神情,笑起來:“我忽略了容器。”
話音剛落,周正一左一右抱着兩個青瓷的壺,邁進了屋裏:“找到了。”
說完,對上了李錦詫異的目光。
“我想着你們弄清楚怎麽毒死的之後,就該找這個了吧。”周正将它們放在桌上,“兩隻,都是從任先生的屋子裏找到的,其中一隻,壺底上是柳家的紅印。”
李錦抿了抿嘴,擡手輕咳,掩蓋了自己此刻的尴尬:“做得很好。”
金舒拿起其中之一,剛剛打開蓋子,就聞到了一股不正常的酸味。她趕忙合上,将整個壺扣了過來。
壺底,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而另一隻印着“柳府定制”的青瓷壺,打開蓋後,雖然是洗過的,但仍透着淡淡的橘子香味。
“原來如此……”李錦一聲輕笑,“竟是狸貓換太子,還差點被她給蒙混過去了。”
眼前的壺,如同一根針,将瑣碎的線索,按照正常的邏輯,從時間的一端,沿着合理的軌迹串了起來。
柳恩雅同劉明澤的感情,柳恩雅買的橘子,兩隻外觀近似的青瓷壺……
現在,便隻剩下魚兒自己,咬住李錦放下的餌了。
第二日,當李錦再一次坐在戲台下的椅子上時,任先生被蹲守了一晚的影子五花大綁,按在他的面前。
可李錦還沒開口,任靜便望着李錦,輕笑了一聲:“你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過麽?”
她說得雲淡風輕,宛如一把刀,戳在李錦的靈魂上。
原本還面帶笑意的他,面頰上溫柔的氣息,眨眼便散了一半。
“你被你最相信的人,最愛的人,背叛過麽?”任靜哈哈地笑起,“我可是差一點點就死在了,我最愛的人手裏。”
她說:“不是我殺的他們,是他們要殺我,隻是失敗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