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面對爾虞我詐,習慣應對虛假的面具,但在時間長河的沖刷之下,漸漸地失去了面對真誠的能力。
自從李牧一夜之間成了反賊,自從朝野之中沒有一個人爲李牧說一句話,李錦就再也不相信所謂的真誠。
比起真誠與信任,他更相信價值與利益。
眼前,宋甄望着車外漸近的東市,清清淡淡地言:“待時機成熟,我會親自拜訪靖王殿下,希望殿下,能把那次見面,當成是一場生意來看待。”
他微笑着,從緩緩停下的馬車中先行跳下,而後颔首,站在車邊,恭敬地行禮。
“天色也不早了。”半晌,李錦才悠悠地說,看着站在那裏,笑意盈盈的宋甄,“本想同宋公子小叙,奈何公事纏身,不得不走。”
宋甄淺淺笑着,彎下腰:“恭送靖王殿下。”
話是這麽說,但李錦的馬車起步的一瞬,與他擦身而過的刹那,宋甄小聲念叨了一句。
車裏,李錦一驚,猛然撩開車簾,看着他笑盈盈,遠去的面頰。
宋甄微微擡頭,豎起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的樣子。
“謹以此,表達我願同殿下做生意的誠意。”說完,他便退後一步,将“慢走不送”,用行動表現了出來。
馬車上,李錦雙手抱胸,面色極差。
這倒真是不折不扣的生意。
宋甄的那句“方青便是四瓣花”,像是魔咒一樣環繞在他的耳旁。
上個月在益陽,周正夜探方家,從方青的密室中拿出來的那一摞信件裏,十二個圖案當中,就有四瓣花。
李錦一聲輕笑,壓下胸口萬千怒氣,咬牙切齒地蹦出來四個字:“真有意思。”
他将宋甄兩個字,在心中反複揣摩了很多次。這麽多年,他還是頭一次遇到,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另一個人。
沒有惺惺相惜,更沒有相見恨晚,李錦的心情,反倒是如墜冰窟。
若是他與自己不能志同道合,最終是一個離心離德的結果,那他還真的需要在自己的這盤棋上,提前做好與他對峙的準備。
方青是“四瓣花”,刑部尚書許爲友是“鳥”,他手裏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搖着,望着宋甄的方向。
那他又是其中的誰?
那日金舒在仵作房寫好了信,見天色已晚,就将信壓在書下,收好了東西準備回家。
前腳邁出仵作房,眼角的餘光就瞧見了背靠在門口,一臉嚴肅的李錦。
月光下,借着燈籠的光,李錦那副沉默的嚴肅模樣,着實将她吓了一跳。
“金舒。”他背手而立,眼眸微眯,“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無事瞞我?”
李錦格外嚴肅地看着她,面頰在飄蕩的光芒裏,忽明忽暗。
金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門主在說什麽呢……我一屆小民,還能有什麽事情瞞着您啊?”
說這話的時候,金舒被他犀利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無比心虛。
她抿着嘴,腰杆挺得筆直,臉上将無辜、冤枉,演繹了個淋漓盡緻。腦袋裏可是如同走馬燈一般,将這些天來所有的事情回憶了一個遍。
她就不明白,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讓她女子身份被李錦瞧出了端倪?
看着她一臉無辜的神情,李錦沉思了半晌,點了下頭:“沒有最好。”
說完,睨了她一眼,轉身往仵作房裏走去。
他手裏,關于金榮的調查報告,塞在已經開了口的信封裏,露出一個白色的小角。
嚴诏沒走,在正堂自己的桌前,手中拿着一節白骨,聽着漸進的腳步聲,就知道是李錦找來了。
他起身,在李錦邁進屋内的一瞬,正好沏了兩杯茶,推給了他:“明前龍井,所剩不多,珍惜點喝。”
他面無表情,看着跳動的燭火中,那張與他父親一樣嚴肅的面頰。
還真是像極了他的父親李義,大魏的皇帝。
他接過茶盞,将手裏的信放在嚴诏的桌上,大馬金刀坐在一旁,揚起下颚,示意了一下信的位置:“瞧瞧。”
牛皮紙,小白宣,寥寥幾句,便有可颠天下的力量。
嚴诏詫異地擡頭,望着李錦,不可思議地說:“你竟然掘人祖墳?!”
李錦一滞,眉頭一緊,端着茶盞吹浮沫的氣出了一半,詫異地望着他:“邊,祖墳邊的,孤墳。”
說完,面帶嫌棄地撥了下茶盞的水面:“距離她父母的墳冢大約有五米,保護得很好。”他沉默了半晌,将手上的茶盞放下,從懷中拿出一樣物品:“挖出了這個。”
夜幕下,仵作房正堂裏,微黃的燭火中,嚴诏看着他手上一把透白的玉梳子,臉上的神情沉得可怕。
難怪那叫做金榮的孩子,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熟悉的模樣。
難怪李錦這麽多年,不管朝野如何控訴,他都年年堅持南下。
難怪金舒是個女人,卻能讓這一向冷靜的靖王,直接無視了她的性别,強行帶回六扇門。
出神入化的屍語術是關鍵的一環,這個被她喚作弟弟的孩子,則是背後更重要的一環。
他瞧着那熟悉的梳子,上面雕刻的龍紋鳳刻,是先太子李牧大婚之時,皇帝李義親自送賀的。
這種立馬就會暴露身份的東西,太子妃岑氏在最落魄的時候,也依然沒有将它兌換出去。
“這禦賜的白玉梳子,是從那墳冢裏挖出來的。”李錦面無表情地說,“當時李牧大婚的時候,還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贈了一樣特殊的物品,嚴伯還有印象麽?”
怎會沒有印象,那天,萬裏晴空之下,霸氣壯闊的太和殿廣場上,文武群臣的注視之中,當時的太子李牧,一身紅衣,将價值連城的一對玉佩,親手交到了岑氏的手中。
那是沿着浩浩絲綢之路,于駝鈴響馬聲中,在漫長日夜之下,千公裏的跋涉,作爲稀世的貢品,異邦的朝見使者,帶來大魏的忠誠之證。
“其中一隻,李牧在行宮被扣下的時候,在他身上搜了出來。”
李錦看着手中的扇子,眸光晦暗不明:“另一隻,至今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