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蓋着李錦的那件淡黃色的外衫,把邁過門檻的周正着實驚了一下。
他還以爲自己出門的時間裏,王爺遇襲,傷重至此了!
“您還是别輕易把這外衫,蓋在金先生身上。”周正将身上的包袱取下來,“咱們自己人還好說,萬一有人行刺,認錯了人,金先生這身子骨,可經不住兩刀。”
聞言,李錦蹙眉,詫異地瞧着周正。
“這種眼力都沒有的刺客,也進不到這院子裏來。”
說完,他接過周正手上的小包袱,轉身到一旁的小茶桌旁,将那包袱放在上面,打開看了一眼。
“方青那密室入口極其隐蔽,在他卧室的床底下。”周正說,“幸好他隻是個普通的商人,機警程度不夠,屬下等他睡沉了,就找到機會進去了。”
包袱裏,厚厚一摞的書信,被周正用細繩捆紮在一起。
“整個密室三排博古架,這樣的書信有很多,屬下怕打草驚蛇,沒有拿太多,隻從每一摞中間抽出來了一部分。”周正遲疑了片刻,“但……晚上在屋頂上,有看到方青似乎将好幾摞已經燒毀了,還轉移了一部分。屬下讓人去追,但對方快馬加鞭離開了益陽,我們什麽也沒有追到。”
李錦聽在耳中,沒有說話,隻默默地将手裏的信,一封一封的往後翻看着。
那些信封就像方青的衣品一樣,色彩斑斓,五花八門,形狀随心所欲,正方形的,長方形的,顔色更是誇張,黑的紅的白的黃的……一應俱全。
所有的信封上都沒有落款,隻在右下角有一個奇怪的印章圖形。
或是花瓣,或是小鳥,或者老鷹。
他将這些标注着不同符号的信封,分類出來,排成一排,仔細一數,竟然有十二個不同的印花形狀,其中還有兩封黑色的信封上,沒有符号。
指尖輕輕婆娑着下颚,李錦睨着這些信,深思了許久。
這些,難道是生意的往來信函?因爲涉足商業機密,而被放在密室中保管?
他随手拿過一封,牛皮紙的右下角,印着一朵紅色牡丹花。信封裏面隻有一張紙,沒有稱呼,沒有落款,隻有簡短的一行小字:已收到,三月三,放心走水路。
十一個字,内容不清不楚,看了和沒看一樣都是一頭霧水。
指尖在不同的花色上徘徊許久,李錦拿起另一封印着小鳥的信,從裏面抽出白色的信紙,輕輕一甩,待信上内容映入眼簾的一刻,他眉頭一挑。
“這……王爺……”平日裏一張貼面的周正,不由心驚。
李錦比了一個“噓”的手勢,轉身看了一眼金舒,見她沒有醒,才又将目光落回手中的書信裏。
眼前白潤如玉,細膩柔軟的宣紙上,寫着娟秀的小楷:林陽知縣楊安已下獄,不要再與他聯系。慧眼不知何故離京,已往益陽方向去。
燭火微微跳動,一個做生意的商人,手裏竟然有六扇門捕快的行迹,李錦神情肅然,合上了信紙。
真被他一語成谶,變成了案中有案。
“都拆開。”他涼唇輕啓,“看看有多少和六扇門、各地衙門有關的信件,就連疑似的内容,也整理出來。”
說完,又特意叮囑周正:“從哪個信封裏拿出來的,要規整好,别亂了。”
那一夜,李錦整理了周正帶回來的八十多封信件。
本以爲全部理清,就能得到一張真相的繪卷,卻在整理的過程裏,他仿佛看到了一張巨大的網,一張籠罩在大魏山河上空的,捕食的網。
它裹挾着各地的商賈、官員,在皇室看不到的黑暗角落裏,爲非作歹,無惡不作。
就像是劇毒的蜘蛛,晝伏夜出,殺紅了眼。
自以爲江山穩固,隻手遮天的李氏一族,在此時此刻,顯得可笑至極。
李錦擡眼,看着旭日朝陽,心如寒夜般蒼涼。
沒有哪一日的朝陽,如今天這般,讓他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度。也沒有哪一日的晨霧,如現在這般,讓他眼前一片霧霭茫茫。
“今夜再去一趟,能拿多少拿多少。”他睨了周正一眼,“明日一早,再上門捉拿方青。”
他想要以此爲突破口,沿着方青這條線,将這張吃人的網,親手撕出一個突破口。
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李錦沒了再探方家的機會。
傍晚,走水的方宅燒紅的半邊天,濃煙滾滾,黑霧翻騰。就在李錦的眼皮子底下,方青爲了救那困在屋裏的一雙兒女,迎着火舌沖了進去,便再也沒有出來。
待大火撲滅,已經是深夜時刻,看着眼前焦黑一片的方家府邸,李錦臉色沉得可怕。
杜進帶着一衆人搜尋了很久,才在内裏的廂房中發現了方青。
他一手護着一個孩子,趴在地上,背後被一根房梁死死地壓在身上,三個人都已經沒了氣息。
慘不忍睹。
待幾個人合力擡開他身上的房梁後,金舒系好綁手,蹲在地上,看着方青的模樣,遲滞了片刻。
口鼻處滿是煙塵,兩個孩子也是,雙眼緊閉,衣衫完好,僅有被房梁壓迫的位置有輕微破損的痕迹。
她沉默了半晌,轉頭看着李錦,雙唇緊抿,搖了搖頭。
天下竟真的會有這樣的巧合?!
瞧着她那肯定的面頰,李錦擡手狠狠地錘了一把焦黑的柱子。
他是真的不信。提着衣擺,走到金舒的身旁,看着面目全非的方青,李錦三兩下将袖口系緊。
“杜進。”他口氣涼飕飕的說,“搜,不要放過這宅子裏任何一個物件。”
杜進懵了,一臉迷茫,抿了抿嘴:“殿下……可否告知下官,殿下是要找什麽東西麽?”
李錦猛然回頭,死死地盯着他,渾身露出些許殺氣:“所有,本王要這裏,所有的東西。”
見他動了怒,杜進不敢再問,轉過身擺着手,讓府衙所有在場的人,舉着蠟燭彎着腰,一樣一樣地将殘留的物什,從厚厚的灰燼裏扒拉出來。
而李錦,蹲在方青的面前,凝視着他趴在地上的樣子,眼眸裏一團火燒的旺盛。
就像是抓了一捧流沙,以爲是到手的線索,實際是鏡花水月,過眼雲煙。
堵得慌。
少頃,周正回來,附在他耳邊:“密室全空了。”
三個人之間死一般的寂靜。
從這宅子起火,方青沖進去開始,事情就向着最壞的方向前進了。
仿佛是脫了線的齒輪,漸漸遠離了李錦的掌控。
他冷笑:“好一場蹊跷的走水,來的不偏不倚。”
不是沖着方青來的,而是沖着李錦來的。
趴在這裏的方青,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深夜搬來的救兵,不是幫他對付李錦的袍澤,而是來送他見閻王,滅他口的劊子手。
少頃,蹲在地上打理屍體的金舒,将方青反過來的時候,睨到了他攥成拳頭的雙手,其中一隻,隐隐有些不太一樣。
她蹙眉,将手掰開,裏面是一小塊紙片。紙片的邊緣,隐隐看得到一隻小鳥的印章。
“殿下……”她說。
話沒說完,就見杜進慌慌忙忙地跑了進來,手上端着一柄帶信的飛刀:“殿下!這是剛剛戳在門柱上的!”
飛刀上的信扯了下來,裏面隻有一頁紙,一個字,是濃墨重彩,洋溢着豪邁氣息的“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