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腰越來越彎,頭幾乎要點到這泥土地上,大顆的汗珠,沿着面頰,混着血漬與髒污,落在地上。
李錦不慌不忙,拿過金舒手上的兩樣物什,直接坐在了那間房子門口的破凳子上。
睨了一眼手裏的繩子和褲子,一聲輕笑:“你大概不知道,他摔倒的時候,磕在這院子的石頭上,頭部傷得極重,流了不少的血。”
“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拿來當兇器的褲帶,沾染了不少的血迹,甚至連你的褲腰上,都是成片浸染的血污。”
聽到這裏,瞎子雙唇顫抖,兩隻看不到光的眼睛,撐得像是魚眼一般。
他猛然直起身子,大呼道:“我!我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被逼的?”李錦收了扇子,眼眸微眯,“說說看,怎麽逼的。”
瞎子沉默了些許,雙手握拳,咬牙切齒:“他該死!他偷我的錢,我和他說,讓他别偷,他帶我出去乞讨,我給他找個住的地方。”
說到這,瞎子渾身顫栗,深吸了一口氣,緩了很久才又繼續:“我沒來沒想殺他,我當時帶他回來,還給了他兩件我舍不得穿的,好些的衣服。”
“我跟他說,你别偷我的錢,咱倆結伴要得多些,錢對半分。”瞎子一聲冷笑,咂了咂嘴,“在街上的時候還同意,在我那屋裏,他立馬變卦了。”
他跪在那,渾濁的雙眼,頹然地看着面前的土地,帶着鐐铐的手,艱難地撫摸了一下碎石塵土。
就像是一種儀式,用來彰顯他對這小院子的喜愛,用來懷念曾經混迹在街頭巷尾的日子。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心還算好的啊!我把沒去處的他收留了,我把他帶回來,我讓他住在另一間屋子裏啊!就因爲這些,那跛子罵我是傻子,罵我神經病,我都忍了!”
“可他!他打我!他拿了我的衣服,搶了我的銀子,還在我的屋裏打我!”
他擡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頭頂的蒼天:“他該死!”
那模樣,仿佛将自己置于制裁者的位置上,就像是他做的這一切,都應該是正當的,無害的。
李錦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低頭看着手裏的腰帶與褲子,擡眼,目光犀利,戳在他面頰上。
正因爲他是個瞎子,反而對周圍的氣息格外敏感。李錦的目光他看不到,卻能感受到他強大的威壓,仿佛一雙手卡在他的脖子上,讓他透不過氣。
“他爲什麽打你。”李錦一字一頓,注視着他的面頰。
整個案子,在瞎子的說辭下,看似是一個完美的閉環,但實際上,瞎子避重就輕,隻說了對自己有利的部分。
他帶他回來,他給他住的地方,他将他自己包裝成一個大善人一般,而這一切,仿佛隻是上演了一出農夫與蛇的故事。
見多了世間兩面的李錦,想要知道的是全貌,是事情的真相。
“告訴我,他爲什麽要打你。”
瞎子一愣,雙唇一張一合,似乎是在想什麽一樣,半晌才抿了抿嘴說:“他嫌棄我給他的衣服是……是從……義莊那些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嫌棄我給他的飯有些……不太新鮮。”
“不太新鮮?”李錦眉頭一挑。
“是不太新鮮……”瞎子露出委屈的模樣,“我就乞讨了兩個饅頭,我肯定不能給他,我就把以前剩下來的那些存糧給了他。”
聽着他說的這些話,李錦瞄了金舒一眼。
金舒微微彎腰,小聲說:“都不能稱之爲吃的。”
倒也不出意料,李錦看着他那拼命美化自己的模樣,笑起來:“若我猜得沒錯,那些乞讨來的錢,你也沒能對半分給他吧?”
說到這,瞎子面頰白了,但臉上卻透出一股子倔強,話裏帶着憤怒,想要掙紮着站起來:“你們這些富家公子懂個屁!老子天生眼睛看不見,他個屁事沒有的健全人,他憑什麽跟我分一半?他賣的是我的慘!是我的慘!他就隻出了個引路的力,憑什麽對半分!”
如此,案子的一切碎片,便緩緩聚攏,合成了一張完整的圖。
李錦看着他那面紅耳赤的樣子,挑着眉頭:“賣的是你的慘?”
他一聲輕笑:“隔着一條街都知道,你生活自理上樹砍柴都不在話下,誰會買你的慘?”
被他這麽一說,瞎子懵了。這個問題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是他從沒有聽過的聲音。
“倒是你說那‘健全人’,腦子不好,腿上有傷,就算看得見,未必比你舒服到哪裏去。”他掃了一眼瞎子埋屍體的蘿蔔坑,“你的所謂善意,不過隻是爲了利用他罷了。”
李錦的話,将瞎子用善良包裝的,自己那顆私欲的心上最後的遮羞布,揭了個幹幹淨淨。
“而你還覺得,是自己制裁了他,可笑。”他下颚微揚,眼眸微眯。
他長出一口氣,剛要起身,就聽見院子外一陣車馬喧嚣。
一整日都不見人影的楊安,此時坐在馬車裏,探出個腦袋,大老遠地就沖李錦揮手。
院子外,浩浩蕩蕩一隊人,風塵仆仆地停在了門口。
那陣仗,那規格,屬實驚豔,滿院子裏,除了眼睛看不見,還沉浸在被戳了脊梁骨的痛苦情緒中的瞎子外,都被這陣仗給驚訝到了。
浩浩蕩蕩幾輛馬車,依次停在門口,嘩嘩啦啦下來的一群人,扛着桌子,拿着椅子,七手八腳地擺在院子當中。
筆墨紙硯一個不少,驚堂木還有肅靜回避的牌子,竟然也被人舉着分列兩旁。
不大的院子,一瞬間就被塞了個滿滿當當。
他這是将整個公堂從林陽的縣衙大堂上,直接搬到了這個小院子裏啊?!
就見楊安一身官服,從後頭最寬大的馬車上下來,帶着師爺一路小跑。
跑進院子的一瞬,瞧着坐在小破闆凳上,擡着眉毛看着他的靖王李錦,連連擺手驚呼:
“哎呀!王爺身份高貴,怎能坐在那些個破爛地方……”
話音未落,又瞧見李錦手裏的一條繩子和爛褲子,眨眼便是面目猙獰,擡着手一下一下指着金舒:“小小仵作!怎能将這些個污穢之物遞給王爺!你是不是不想要腦袋了!”
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方圓五十米的鳥都被他的聲音給震上了天。
“楊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李錦将手裏的東西,直接塞進了周正的懷裏,起身自上而下的看着他,面頰上仿佛包裹了萬裏冰霜,“怎麽,本王的人,你也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