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依然熙熙攘攘,西市仍舊分外繁忙,京城很快恢複了往昔的繁榮與安甯。
受太子一案牽連的官員衆多,導緻整個朝野缺位的官職,三省六部裏每個衙門都有三五個。
但宋甄就是宋甄,他捏着太傅的把柄,逼的他徹夜不眠的選拔出新的繼任者,不出一個月,便讓朝野政令得已正常運轉。
一切看似漸漸回歸了最初的軌迹。
獨獨隻有李錦,每天在上書房裏,看着眼前厚厚一摞的奏折,頭皮發麻。
“該學的得學,早點學會,早點輕松。”李義話裏有話,将太子李景原本管轄的刑部、戶部與吏部,連帶着大理寺六扇門,還有門下省,一股腦全部塞在了李錦的手裏。
他自己則端了一盞茶,天天陪在蕭貴妃的院子裏,落了個清靜。
瞧着院子裏逐漸盛放的花朵,再看看時不時就來請安的李榮,李義望着氣色漸好的蕭貴妃,相視一笑。
仿佛六年之間的光陰,隻是昨夜的黃粱一夢,夢醒了,就過去了。
至于金舒,在門主院裏,瞧着已經是六扇門新任門主的雲飛,一個勁的抱怨:“隻有我荷包受損的世界完成了啊!”
她瞧着雲飛交給她的禮單,上下掃了好幾眼,才知道李錦一口氣扣押了這麽多的賞賜。
“你看看,這任意一個,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金舒咂嘴,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惜了,王爺都大半個月沒能回府了,我都沒處讨要去!”
缁衣在身的雲飛,淡笑着坐在金舒一旁,将新沏好的花茶,推到了她面前:“大仵作之後可有安排?”
聞言,金舒愣了一下,有些詫異的擡眸,瞧着雲飛淺笑盈盈,儒雅端方的樣子。
他颔首淡笑:“我是說,金先生對自己之後的人生,當真就沒什麽别的規劃?”說完,他從懷中拿出之前金舒寫好的辭官折子,放在了桌角上。
“金先生在六扇門一年了,王爺能爲大皇子翻案,先生功不可沒。”雲飛抿嘴,“這般才學,卻功成身退,實在可惜。”
不僅僅是大皇子李牧的翻案,就算在那之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金舒俨然已經成爲六扇門的頂梁柱。
京兆府尹馮朝,隔三差五就要來借人,已經是刑部尚書的祝東離,也時不時就要把人借走。
一個是拉去斷案驗屍,一個則是效仿六扇門,也在刑部開了個學堂,請她去授課。
門主院正堂中,不再燃着李錦喜歡的檀香,而是換了李茜喜歡的清淡花香。
爐煙袅袅,将這晌午金燦的光,暈染出一層朦胧的輝。
金舒沉默了片刻,歎一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可是因爲王爺,所以才要走?”雲飛瞧着她的面頰,仿佛從她的側顔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
那個隻是一屆小吏,卻獨得李茜歡心的自己。
身份地位上的巨大差距,有很多年都在困擾着他,讓他覺得,李茜值得更好的人,值得更好更優質,值得更風光更強大的人。
“金先生是覺得,王爺将你放在心頭,而你什麽都沒有,根本不可能站在他身旁?”雲飛勾唇淺笑,問道。
這些話,精準無誤的戳在了金舒最大的擔憂上。
她望向雲飛,思量了片刻:“他是王爺,未來會是東宮之主,再往後,是這天下的主人。”
金舒深吸一口氣:“他要做一個明君,他的後宮,便勢必要留給朝野之中的各方勢力,他要照顧朝臣之間明争暗鬥的拉扯,要利用可以利用的全部,将優秀的政令推行下去。”
她抿嘴,沉默一息,又自嘲般的笑了一聲:“但,我身後,什麽也沒有。”
“既沒有與之匹配的出身,也沒有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力量。”她頓了頓,看着自己的雙手,“隻有一套剖析真相的刀,隻有八字屬閻王,走哪哪出事的晦氣。”
金舒說這些的時候,心頭滿是凄涼與無奈。
她心中有李錦,惦念他,也擔心他。
可她太清醒。
身在大魏,溶于這古樸封建的制度之中,她與他之間,便永遠都隔着無法逾越的身份鴻溝。
所以她的愛,可以是默默站在他身後,如曾經一樣,跟着他,成爲他破案推理的助力。
亦可以是留在六扇門,依然做一個爲亡者申冤,爲他的天下太平貢獻一份自己力量的仵作。
與他一樣,成爲這太平盛世的基石,哪怕會爲此消耗自己漫長的一生。
可也正因李錦霸占着她心頭最重要的位置,她才不能讓自己,成爲他未來道路上的絆腳石。
才不能接受他伸出來的橄榄枝。
才會在元宵那一夜,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演一出“醉酒”的戲碼,才會忍住想要抱着他的沖動,像個傻子一樣,非要打什麽一局一兩銀子的牌局。
在他身後一年,注視着他的一颦一笑,看着他在泥濘中,在命運的逆流裏,艱難掙紮了這麽久,才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位置。
她不能讓他停下來。
尤其不能讓他,因爲自己而停下來。
李錦心懷天下,抱着衆生平等的信念。有手腕,也有足夠的謀略與計策。
他身旁有最強的謀士,有最厲害的将軍,有這麽多忠膽義肝,鐵血丹心的袍澤。
他應該走下去,走上權利的最頂峰,将大魏推向那萬民安康,恢宏霸氣,可與日月争輝煌的盛世王朝的巅峰去。
金舒面無表情,沉默的睨着茶盞裏浸潤的花瓣,半晌,才輕笑道:“我幫不了他啊。”
她眼眶有些濕潤,嘴巴一張一合,什麽也沒有再說。
身側的雲飛,了然點頭,卻出乎意料,清清淡淡的說到:“金先生忘了。”
她擡眉。
“金先生竟忘了啊。”雲飛笑起,在金舒詫異的注視中,端起茶盞,自顧自抿了一口,而後起身離開。
他說了一半的話,讓金舒想了很久,也沒能明白這話的下半句。
直到金舒離開了門主院,雲飛才瞧着她的背影,瞧着屋檐上的沈文,深感敬佩的贊許:“有的人,隻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能挂在嘴上吹噓幾十年。”
“可有的人。”他望着金舒離去的方向,“有的人,做了名垂千古,能落在史書裏,成後世表率的大事,卻扭頭就忘了。”
如果,那個能讓天下四方的百姓,自發的來到京城,跪在長長官道的兩側,叩首求情的人。
如果,那個能以一己之力,憑一雙手,爲無數枉死之人申冤,還讓朝野衆人,爲她開創了女子入仕先河的人。
如果這樣的奇女子,都不足以站在李錦的身旁。
雲飛輕笑一聲。
那隻能說明,他們的王爺是天煞孤星,此生怕是要孤獨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