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計劃中一樣,氣急敗壞的舒妃沒能見到太子,又因爲宮門此刻審查格外嚴格,侍女也沒能順利出宮。
此刻,她就像是被囚禁于深邃的牢籠裏,心中郁結的怨氣、不甘與憤怒,近乎扭曲了那張冰清玉潔的容顔。
“聖上不見,太子不知去向,而靖王又将一封僞造的密信,拍在了舒妃的臉上。”宋甄瞧着與他面對面的李義,端起一旁早已涼透的茶盞,潤了潤嗓子。
少頃,才繼續說:“稍作調整之後,她便會計劃着,如何将所有的罪名,全部推到蘇婉瑩的身上。”
六扇門門主院内,正午剛過,雪又開始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那潔白如絮的小雪花,打在面前的棋盤上,轉瞬便暈染開。
李義目光極寒,注視着不疾不徐,将自己最終的謀劃娓娓道來的宋甄,半晌,冷哼一聲。
“朕平生,最恨叛徒。”他話音帶怒,“怎麽,岑真也想試試這條背叛的路,能不能走的通?”
顯然,對于宋甄不肯說出李牧遺子的去向,大魏的皇帝耿耿于懷。
見李義動怒,飽經風浪,人生于大起大落之中,嘗遍世間冷暖的宋甄,顯然不覺有什麽實質性的威脅。
他依然沒有絲毫的動搖,話音波瀾不驚:“聖上說笑了,岑真從未背叛過。”
雪落在茶盞的中,微微敲打起一抹漣漪。
宋甄帶笑的面頰倒影其中,他自上而下,透着一股不屈不撓,直面死亡的傲氣。
他好似調侃,又仿佛戲谑,睨着風雪另一側的李錦,直言不諱:“岑真也從未說過,要對聖上盡忠。”
寒風刺骨,氣氛陡然緊張到了極點。
陳公公站在李義身後,蹙着眉頭,一個勁的同宋甄使眼色。
可這青衫在身的翩翩公子,此時如同瞎了一樣,不爲所動。
“好!”李義額角上的青筋凸起,鼻翼微顫,“好一個驚才絕豔的岑氏嫡子!”
他面頰上的殺意升騰而起:“你倒真是忠心!”李義擡手,指着他眉心,咬牙切齒,“你就不怕,朕現在就要了李錦的命!?”
卻見宋甄深吸一口氣,哈哈笑起,在李義詫異的注視中,搖了搖頭。
“無妨,聖上想殺,殺就是了。”他說的雲淡風輕,自一旁摸出白子,迎着李義的威脅,落在盤上。
見他死到臨頭,仍舊不卑不亢,李義心中起疑惑:“怎的,眨眼之間,便淪落到賣主求榮?以命換命?”
聞言,宋甄擡眼,鄭重的瞧着李義的面頰。
兩人之間安靜了片刻,他眼眸裏的光,也暗淡了幾分。
“我的主子,早在六年前,就死在了發配的路上,屍骨無存。”
李義一怔,剛剛沖上頭頂的氣,登時散了大半。
看着宋甄生死無懼,問心無愧的模樣。
也許是心中那一股對李牧的愧疚,讓李義一時間有些動搖。手裏的那枚棋子,捏了許久,也沒能落下。
見他遲遲不語,垂眸深思。宋甄倒是先開了口。
“正午已過,戲快要開場。”他擡手,沖着大門的方向比了一下手勢,“聖上該回了。”
話音散去許久,坐在那一動不動的李義,才擡手将黑子扣了下去。
他瞧着面前的棋盤,搓了搓自己的手:“一盤棋,布局已過,定式已顯,正到了短兵相接的中局之争。”李義微微眯眼,“可惜了,下不到收官之戰,也看不到大戰的最終結局。”
李義探身向前,似笑非笑的注視着宋甄:“遺憾麽?”
冬風凜冽,刮起宋甄的衣衫,将他鬓邊發絲撩撥飛舞。
該來的,總是會來。
宋甄擡眼望天,瞧着雲未開,霧未散的廣闊天際,由衷舒了長長一口氣。
而後用溫柔如水的目光,瞧着坐在他對面的大魏皇帝,露出了一如多年之前,無憂無慮的岑家嫡子才會有的,純真的笑意。
他搖頭,淺笑盈盈,一字一句,仿佛有千金分量,落在李義的心頭上。
他說:“願正道的光,照亮這天下所有的黑暗,驅散所有的陰霾。”
“若點亮這光,要以我屍骨無存做引,要以我挫骨揚灰做蠟……”宋甄笑起,“十次百次,千次萬次,我仍舊義不容辭。”
言罷,他拱手,行禮緻意。
此刻,李義知道,自己面對的不是那個驚才絕豔的宋氏當家,溫文爾雅的京城首富。
他面對的,是那個無辜背上叛賊之名,成爲争權奪利中最大受害者的岑真。
上蒼仍是公平的。
給了他絕佳的出身,給了他能以天下爲棋的大智慧,卻也給了他跌宕起伏的悲慘宿命。
不是所有的人都足夠幸運,能和李錦一樣,于絕境之中,仍有選擇。
逃不掉的,才是宿命。
逃得掉的,那是命運。
李義接過身後陳公公遞過來的溫茶,當着宋甄的面,自懷中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盡數倒在裏面。
他等粉末化開,将茶盞雙手遞到了宋甄的面前。
“今日之後,再無岑真。”
宋甄卻不曾猶豫,接過那茶盞,擡手便要一飲而盡。
“且慢。”李義喚道。
見宋甄詫異,李義嚴肅的凝視着他的面頰,半晌,補了一句:“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他起身,自上而下的注視着他,“永遠都不要忘記。”
話落,宋甄淺淺一笑,手中茶盞一飲而盡。
見他喝了個幹幹淨淨,李義才緩緩邁步。
他行至門主院的月門之下,忽而收了步伐,側過臉,睨着依舊端坐那裏的宋甄,聲音稍稍大了幾分:“岑家與先太子……”
他頓了頓:“都是朕的錯。”
宋甄一滞,看着李義
雖是十米之外遙遙相望,但李義那半張面頰上透出來的後悔與絕望,卻是宋甄從來未曾見到過的。
“一步錯,步步錯,然而世間從無後悔藥。朕傾盡全力配合你,便也是想告訴你,朕對不起岑家,亦對不起李錦。”
李義深吸一口氣,字字铿锵,“是朕,對不起他們。是朕,辜負了他們。”
說完,他遲疑了一息的時間,便大步走進了風雪裏。
身後,宋甄緩緩起身,眼淚自面頰無聲滑落。
他撩開衣擺,在雪中雙膝跪地,沖着李義離開的地方,虔誠叩首,緩緩閉眼,笑意不減。
這麽多年,他知時間不能逆轉,知人死不會複生。
但仍舊以命做抵,将生死抛諸腦後。機關算盡,步步爲營,自以爲敢做天下太平的基石。
可此時此刻,剝開軀殼,審視靈魂,他終于明白,他自始至終,求的都隻有一句“對不起”。
幸而,大魏天子,沒能讓他失望。
他輕笑:“大魏有你,天下之幸。”
月門之外,已經走出幾十米的李義,漸漸停下了腳步。
他回眸望着門主院的方向,許久才歎了口氣。
懷中摸出另一包真正的毒藥,掃了一眼陳公公,一把将紙包撕碎,散在了風雪裏。
“聖上仁慈。”陳公公淡笑颔首。
卻見李義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岑真六年前就死了。”他頓了頓,“朕隻是……給了宋甄可以選擇的一次機會。”
說完,微微仰頭,瞧了一眼陳公公面頰上的笑意,歎一口氣:“李錦的人,還是讓李錦自己去定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