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瞧着已經漸漸轉小的雪花,腳步遲疑了些許,轉過頭,看着宋府的管家:“跟你們家趙大人說一聲,不許動宋甄一根汗毛。”
見管家拱手應是,金舒才追上去,詫異的瞧着李錦不以爲意的模樣:“這宋府的管家也是王爺的人?”
李錦拍了拍肩頭落雪:“不是。”他掃了一眼門前街道,“是大理寺的人。”
他撩開車簾,鑽進車裏,小聲道:“大理寺卿蘇思遠,和左龍武衛大将軍蕭辰,都是父皇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雖然都曾是我的部下,是戰場殺出來的将軍,但實際上,都是忠于皇權的。”
馬車悠悠前行,在滿是積雪的街面上,咯吱咯吱的壓雪而行。
“當今聖上,一方面利用着宋甄,一方面也在提防着宋甄。”他說,“就算宋甄不做我的刀,就算他能躲過太子的暗殺,但當翻案成功之時,宋甄恐怕也在劫難逃。”
日分晝夜,事有雙面,這确實是天地真理。
但對于皇族而言,影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污點。
是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被抛棄的棄子。
“他定然是立下了生死狀,押注了全部,才換來父皇幫他做這一盤棋。”李錦蹙眉,擡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
許久,他注視着金舒的面頰:“舒兒覺得,我當如何處理?”
雪越落越小,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宋府書房前的院子裏,方才那一股陰霾淡了許多。
但宋甄,自李錦留下那句話後,便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渾身上下,寒的像是一塊冰。
何琳看着他半濕的肩頭,轉身想去爲他拿一件大氅。
可腳下剛動,宋甄的聲音便冷冷傳來:“你要去哪。”
他背對着她,緩緩回眸。
何琳目光有些閃躲,指着一旁的廂房:“我去給公子拿件大氅。”
說完,她颔首,小跑着從廂房裏抱出一件,擡手一抖,往宋甄的肩頭籠過去。
卻見宋甄猛然擡手,将那雪白的大氅推落在地。
他壓着怒意,盯着何琳的面頰:“何琳,你跟在我身邊也快有六年,我的性子你最是清楚。”
他轉過身,踩着那件躺在雪地上的大氅,神情冰冷如寒霜。
“我隻問你一遍。”宋甄看着她,一字一頓,“‘序’字一案,益陽方青家的火,我讓你拿了他送出來的那些密信後,銷毀他密室全部的信件就走,你當真照做了麽?”
聽着宋甄的質問,何琳垂眸,半晌,搖了搖頭。
她拿走了方青四瓣花的印章。
宋甄抿嘴,又言:“梵音以命實施的‘十’字案,我讓你将剩餘的水銀全部處理掉,你照做了麽?”
何琳不語。
宋甄閉着眼,深吸一口氣,胸腔一陣起伏:“‘九’字案中我讓你銷毀的那封,那封做藥材生意的邀請函,你處理了麽!”
他聲音帶怒,越來越大:“國子監裏的‘八’案!我讓你燒掉的鈎吻藥方,你當真去做了麽!”
何琳仍舊沉默,而後跪在了宋甄的面前。
看着她的模樣,宋甄隻覺得天旋地轉。
他不用問都能猜到,那之後的“七”字案裏,支開了牛家兒子兒媳,讓他們離開京城采購蜀錦的信。
以及“五”字案中,他再三強調要打暈楊德發這件事。
眼前的何琳,通通沒有做。
宋甄一股氣血上湧,對着腳下的大氅一通狂踢猛踹,邊踹邊吼,宣洩着心中的憤怒。
他做夢都沒想到,何琳竟然将最最關鍵的證據全部保留了下來。
看着滿地的蒼白,他來回踱步轉了好幾圈,才彎下腰,擰着眉頭問她:“那些東西在哪?現在,它們,都在哪裏?”
何琳擡頭,瞧着他能噴出火來的雙眸,抿着嘴,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宋甄咬牙切齒的深吸一口氣,他轉過身,沖着依然趴在院子裏的那具凍僵的屍體,猛踩一腳,而後轉身坐在他的身上。
一手攥成拳頭,一手揉搓着自己的額頭。
他身前,何琳自知理虧,始終沉默不語。
宋甄瞧着她不開口的樣子,氣極反笑:“我真是小瞧了你!”
他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雪,搓成一個雪球,猛的往何琳的方向砸過去:“爲什麽!”他吼,又搓了第二個雪球,“我拼了命的要保下你們所有人!拼了命的要将你們通通摘個幹淨!”
那雪球依然砸在何琳身前,發出噗的一聲。
宋甄扔出第三個雪球,憤怒的吼着:“給老子說話!你啞巴了麽!”
這第三隻,精準的打在了何琳的肩頭。
宋甄一怔,幾乎下意識的向她擡手。但隻懸在空中了一瞬,便握成緊緊的拳頭,恨鐵不成鋼一樣的猛揮下去。
他睨着沉默的何琳,再次抓起一把雪,猛的搓在面頰上。
那冰涼的觸感,也無法化解他此刻心中那股空前絕後的挫敗感。
當年的何琳,被宋甄從人牙子手裏買了下來,看中的便是她這一身江湖本事。
她保護宋甄的同時,他卻給了她最好的老師,教她後宮禮數,教她讀書識字。
爲的就是将來某日,功成身退,他坦然赴死的時候,何琳仍舊有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能力。
他憤恨的盯着她,卻也深深的愛着她。
會髒手的事情,他從不讓她上前,太危險的事情,他從不讓她去做。
宋甄以手撐頭,閉着眼眸,半晌才平複了情緒,恢複了一如往昔,溫文爾雅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不可能活下去。”
何琳一滞,擡眸瞧着他。
“狸貓換太子的把戲,用不了第二次。”宋甄苦笑,“我壓的是整個岑家的清白啊!整個岑家,包括我這條命将死未死的命!”
他垂首搖頭,指着皇城的方向:“不然你以爲,那洞悉權謀之術,能在上一場奪嫡之争裏隐忍到最後,奇迹翻盤的大魏皇帝,怎麽可能會給我這麽大一張棋盤!”
“爲什麽啊!”他睨着何琳錯愕的模樣,眼眸猩紅,“到底是爲什麽啊!帶着我的願望,好好活下去,于你而言就這麽難麽!”
許久未說話的何琳,此時此刻,重重點了一下頭。
“難。”她說,“比死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