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肩頭落了薄薄一層雪後,才瞧見那一身黑衣的靖王,自風雪之中的太和殿走來。
他剛要上前,便聽李錦身後有人喚他。
大雪之中,陳公公手裏捧着一隻扁平的盒子,追了一路。
“靖王殿下!”他拱手,将盒子呈在李錦面前,“陛下口谕:‘禦駕親臨’的金牌交給你的那一天,便等的就是今日那個先爲人,再爲臣子的你。”
“此金牌可先斬後奏,不必向朕奏請。”陳公公的腰彎的更深了,“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靖王好生利用,莫要辜負了朕的一片苦心。”
風雪裏,李錦詫異的瞧着陳公公手裏的盒子。
他疑惑的接過,剛要打開的瞬間,被陳公公按住了盒蓋,搖了搖頭:“此物,王爺一旦開啓,便再無回頭之路。”
他抿嘴,彎着腰,睨着李錦的面頰:“老奴鬥膽問問,王爺有幾分把握?”
瞧着他關切的眼眸,李錦大抵猜到了盒子裏放的,便是這世上僅存的一份“太子李牧謀反”的案件紀要。
他沉默了許久,才在風雪中緩緩道:“公公放心。”李錦微微笑起,“不是十成,就是死,本王有所覺悟。”
看着李錦的笑顔,陳公公愣怔了片刻,他的手緩緩從盒子上放了下來。
“王爺磊落,但這朝堂上,深宮裏,哪有絕對的光明。”陳公公歎一口氣,“就算如此,老奴也盼着未來有那麽一天,王爺能将光,照進這皇城深處。”
說完,他拱手:“萬事小心。”
大雪紛飛,蘇思遠瞧着站在那裏巋然不動的李錦,安靜的等在馬車旁。
他睨着李錦的背影,瞧着他衣衫上翩然飛舞的仙鶴,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别家二十五六的公子哥,騎馬射箭玩投壺。
自家王爺的二十五六,翻案緝兇戰殺手。
“人與人之間的參差啊……哎!”蘇思遠歎了口氣。
卻見李錦回眸,瞧着并排而立的他與周正,搖了一下手裏的盒子。
大雪中,他勾唇淺笑:“成了。”
而後,在他們兩人錯愕的神情中,他笑着詢:“有不要命的,要共赴黃泉麽?”
半晌,蘇思遠幹笑一聲,嫌棄的開口:“烏鴉嘴。”
那日,六扇門門主院的正堂裏,李錦一個人倚靠在紫檀木的書案前,瞧着手裏有朱砂批注的案件紀要。
屋外大雪紛飛,屋内卻是死一樣的沉寂。
原來那句“再無回頭之路”,并非是字面上那麽簡單的意思。
謀反一事,大魏的皇帝,坐在龍椅上的李義,以及大仵作嚴诏,也參與其中,助推了一把最強的力。
難怪不能舊案重啓。
難怪會說不是正義。
這本就是争權奪勢之中,徹頭徹尾的一起冤案。
而現在的太子,竟真的是全程置身事外,全程都沒有親自下過任何的命令。
從明面上看,是丞相找到楊德發,僞造了李牧的手書,而嚴诏也隻是被手書所騙,放了運送铠甲而來的林忠義。
林忠義則是聽了許爲友的安排,連夜将铠甲運到負責接應的楊青雲手裏。
而楊青雲,恰好那天,那個時間,被裴義德安放在那個鳥不拉屎的縣城,等着這兩車铠甲而已。
沒有太子的命令,太子隻是發現了铠甲的異動,趕在最前面,将事件告知了身在行宮的李義而已。
大雪紛紛揚揚,在地上蓋了厚厚一層。
張鑫養的那隻狸花貓,少見的鑽進了李錦的正堂裏,圍在炭火旁轉了幾圈,才坐了下來。
李錦沉默的睨着跳動的炭火,擡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
六年前,是李義調兩千精兵,将整個行宮圍了起來。
而當時忠心耿耿,隻有八百金吾衛,卻依然準備以命迎敵,給李義争取離開時間的少将軍蕭辰,卻在冥冥之中,救了整個蕭家。
李錦閉上眼,他深吸一口氣,腦海中一片空白。
這冤案,始作俑者,并非太子,而是李義。
這不過是李義的一盤棋,而太子隻是他盤上的棋子。
要換太子的是他,要扶持李景的是他,要李牧背上謀反罪名的也是他。
而要說這當中出了什麽意外,便是當年被他拿捏着的,那枚看似聽話的棋子,失控了而已。
李錦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一直以來認定的那些東西,像是雪崩一樣坍塌崩壞。
忽然之間,就有些看不清了。
看不清坐在那龍椅上的人,到底是人是鬼。
也看不清他這六年隐忍不發的布局,到底是意欲何爲。
直到金舒撩開簾子走進來,他才稍稍回神,瞧着那張讓他安心的面頰,微微笑起。
“周大人說,拿到案子紀要了。”她站在門口,瞧着稍顯憔悴的李錦。
他睨着金舒的面頰,身後的那隻手将書案上的紀要,往一旁的白宣紙下藏了藏。
“沒拿到。”李錦笑着搖頭,“若是拿到了,我怎麽可能還站在這裏。”
金舒探頭,往他身後瞧了一眼,就見李錦稍稍活動了一下身子,恰好擋住她的視線。
她有些疑惑:“周大人從不妄言。”邊說,邊上前幾步。
“早朝上蘇思遠被駁的臉都白了,聖上說當務之急,是水患和疫病,此案要重啓,不是時候。”
見他說的清清淡淡,不像是胡扯的樣子,金舒才“哦”了一聲:“若是拿到了,翻案的事,務必算上我一個。”
李錦笑意不減,瞧着她堅定的目光。
“我要爲師父報仇,驗屍查案,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她說完,瞧了一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狸花貓,走上前,伸手戳了它兩下,“哪怕是森森白骨,我也願一試。”
“金舒。”沉默了半晌,李錦輕聲喚道。
那少有的正經模樣,讓金舒有些詫異的擡頭,瞧着他淡笑的面頰。
“嚴大人若還活着,絕不希望你這麽幹。”他頓了頓,“我也一樣。”
李錦上前幾步:“他是你的師父,也是我的師父,我會連着你的那一份,一起報仇。”
他蹲下身,瞧着炭火盆對面的金舒:“而你,能不能多信賴我一些,就站在我身後,等我累了的時候,幫我沏一杯茶?”
金舒一滞。
“但你要答應我。”李錦笑起,那笑容璀璨,絢爛如暖春的太陽,“答應我,若是我倒下了,你要第一個跑路,有多遠跑多遠,天地盡頭,哪裏都行,千萬不要回來。”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息的功夫。
看透了李錦所想,猜到了他的故意而爲。
金舒鼻腔裏出一口氣,而後咧嘴一笑,挑眉看着他說:“嗯,正好嫁個好男人,相夫教子,太平安穩,也免得王爺說什麽調戲皇室貴胄還不負責任,甚好!”
李錦愣了一下,蹙眉睨着她:“你這個樣子,一天到晚埋頭在仵作房裏,當真嫁的出去?”
“那當然!”金舒故作神秘,“王爺都準備隻身赴死了,還管我嫁給誰啊?又不是沒人提親。”
她仰頭,拍了一把自己的胸口,十分自豪:“我現在,大魏第一女官,官居四品,炙手可熱!”
聞言,李錦黑了臉:“誰提的親?”他沒好氣的瞧着眼前這個“狼心狗肺”的女人,“說出來我聽聽,看是誰的眼光這麽差!”
金舒擡眉,豎着手指,煞有介事:“國子監的司業陳大人吧!”
李錦蹙眉。
她又豎起一指:“刑部的祝大人吧!”
面前,李錦歪了下嘴,咬着唇角,依然不語。
就見金舒咧嘴一笑,豎起第三根手指:“還有京城巨富宋公子。”
話落,李錦氣不打一處來,抿着嘴,直勾勾盯着金舒笑盈盈的模樣,半晌,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算你狠。”
金舒笑起:“那王爺……”
她本以爲如此激将,李錦就能将那危險的紀要讓她看一眼。
卻沒想到,眼前的男人站起身來,笑的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走,找宋甄去。”
金舒錯愕:“啊?”
那不就穿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