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讓我來跟宋公子說一聲,盯着裴義德的暗影,撤了,一個不留。”沈文蹙眉,掃了一眼坐在棋盤旁,若有所思的宋甄,沒再說什麽,拱手退了下去。
錦華樓外,寒冬刺骨。
而正中下棋的宋甄,身旁一盆炭火,驅了半個屋子的寒涼。
他瞧着面前的棋局,一枚黑子在手指尖撚了又撚,少頃,猛的扔在了棋盤上。
“何琳。”他起身,将一旁的白色大氅披在身上,“馬上,把陳文和楊安從老宅轉移走。”
他面色深沉,一把拉開錦華樓的大門:“跟我回家。”
李錦判斷的一點都沒有錯,宋甄很快就理解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已經成爲太子下一個要滅口的目标。
陽光正好,宋甄卻顧不得欣賞,一邊讓身旁小二傳信,一邊叮囑錦華樓其他夥計,關門謝客。
“門口挂個牌子,就說放春假了。”
京城宋氏,乃是掌控長安城半數商會的大商賈。
但這一代的掌家人宋甄,卻不是真正的宋氏血脈。
馬車走的很快,一刻鍾的車程,何琳半柱香就已經走完。
邁過宋府的門檻,宋甄健步如飛,顧不上解釋,一個人紮進書房裏,就将博古架上的卷軸往一旁的紅木箱子裏放。
“你去找個拉糞水的車。”他頭也不回,“等天一黑,把這幾個箱子拉到靖王府去。”
何琳詫異的瞧着他的模樣,那些他平日裏無比珍視,容不得一點褶皺的卷軸,此刻被他囫囵吞棗的全都塞進了箱子裏。
“公子……”何琳抿嘴。
“來不及跟你解釋,你快些去照我說的做。”宋甄幾乎如風卷殘雲,将整個屋子裏的明面上擺着的,盒子裏暗藏的,甚至牆内和地闆下面帶鎖的盒子,一股腦全都扔進了箱子裏。
“可是,這種時候我走了,公子怎麽辦?”何琳有些焦急。
聞言,宋甄一滞。
他緩緩擡眸,瞧着何琳擔憂的面頰,忽而吭哧一下笑起:“你家公子,什麽時候會做沒把握的事情?”他停了手上的動作,“我這盤棋還沒下完,我就不會死。”
“再說了……”宋甄從身旁摸出一枚銅闆,兩指一彈,那銅闆在空中快速的翻轉,而後穩穩落進他的手心裏,“我不是要走。”
他說:“我隻是以防萬一。”
何琳看着他一如往昔儒雅帶笑的模樣,拱手,什麽也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走了幾步之後,便又折回來:“公子還是和以前一樣,等我回來。在那之前,哪也别去。”
宋甄沒有開口,淡笑着點頭。
直到何琳離開,背影消失在窗外,他面頰上才換上一副肅然的模樣。
趕忙撸起袖子,将剩下的物什一股腦的都堆進箱子裏。
他怕,怕一盤棋到了最後幾步,功虧一篑。
怕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藏屍地點,好不容易才尋回來的李牧的屍骨,好不容易才查到的那铠甲去向,會随着他的死,就這麽被大雪埋葬。
他得先一步,将這些決定性的證據,交到李錦的手上。
收到最後,他抱起博古架上那個塵封的木盒,擡手抹掉了上面的灰塵。
殘陽如血,何琳将在國子監的梵迪喚了回來,喬裝成拉糞水的小工,等着宋甄親手合上他身後的箱子。
他思量了許久,終是将那黑色的小木盒放了下來。
“就這些了。”宋甄說,“要趁着夜色去。”
梵迪睨了他一眼,有些爲難:“公子,我一個人就行了,讓琳姐留下來保護你吧。”
卻見宋甄沉了臉:“不行。”他說的不容置喙,“這箱子裏的東西,比我的命更重要。”
他說完,深吸一口氣,躲開了何琳的目光。
背過身,将空白的卷軸,一個一個的擺上博古架去。
直到身後再無聲音,他才停了手,回眸瞧過去。
書房外,夜色四合,梅花正盛。
“我不懼死。”他喃喃自語,“但我怕你陪着我送死。”
說完,他放下手裏的空卷軸,将那黑色的小盒子打開。
裏面一隻破碎的腰佩,安靜的躺在裏面。
半塊佩玉,沾着已經發黑的血迹,上面半個“岑”字,依舊清晰可辨。
宋甄将它取了出來,如六年之前那般,别在了自己的腰間。
他不姓宋,他一直一直,都還是那個岑家的少爺,都還是那個太子妃的親弟弟。
如此這般,黃泉之下,地府之中,才好尋到自己的根。
月上枝頭,隻露半面銀盤。
李錦的馬車從宮内出來,徑直停在了靖王府前。
他撩開車簾,恰逢王府侍衛正在驅趕喬裝打扮的梵迪。
“說了兩次了,你這人是不是聽不懂話?”侍衛聲音很大,“這等穢物怎能停在正門,你把車拉到後面去!”
李錦站定,微微蹙眉,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個披着蓑衣,帶着藤編圓帽的人。
身形,站姿,像極了習武之人。
“哎官爺,我這也是第一次送,師父沒交代清楚。”梵迪壓低了帽檐,“這這這,後門在何處啊?”
李錦一驚,上前兩步,擡手挑起他的帽檐,愣了一下。
瞧着這張熟悉的面頰,他目光後移,落在了一車的糞水罐子上。
“怎麽讓你這麽小的家夥來拉車?”李錦眼眸眯成一線,嫌棄的拍了拍雙手。
“這……還不是爲了混口飯吃……”梵迪邊說,邊瞧了眼四周。
李錦鼻腔裏出一口氣,看一眼周正:“你帶他去。”
說完,他便背手往王府裏走,走了兩步,回眸又言:“再分他一碗飯吃。”話音未落,便感慨道,“小小年紀,竟淪落至此。”
直到身後王府大門轟然關閉,李錦和金舒才猛然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往後門的方向趕過去。
當梵迪将車拉進來,對上李錦焦急的目光時,他才摘下帽子,擺了擺手:“沒事沒事!金少爺沒事!我家公子亦是平安無事!”
至此,李錦懸了一路的心,才落了下來。
他揣起手,咂嘴抱怨道:“你整這麽大陣仗,本王還以爲自己嘴巴開了光。”
梵迪咧嘴嘿嘿一笑,轉身将車上的桶子卸了一隻:“有琳姐在,沒事的。”
性命上确實無憂,但有新的大問題。
瞧着已經倒在地上的刺客,宋甄擰着眉頭,看着眼前怒火中燒的何琳。
她一腳踏在衣櫃的下緣,一手揪着他的衣領,手中的短刀仍在滴血。
宋甄輕咳兩聲,蜷縮在衣櫃的角落,有些慫兮兮的開了口:“君子動口不動手。”
何琳火氣更大,手裏的刀往衣櫃的背闆上猛然一戳:“公子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