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上書房裏,聽到消息的時候,血氣上湧,隻覺兩眼一黑,一個踉跄,癱坐在龍椅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注視着殿外飛揚的大雪,始終面無表情。
這個早已見慣了生死,習慣了别離的大魏帝王,有那麽一瞬,仿佛看到嚴诏背手而立,睨着漫天大雪,一如當年的模樣。
他雙唇微顫,許久,終還是拿起一旁的奏折,隻清清淡淡的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李義不能亂,即便胸腔裏翻滾着無盡的憎惡與痛苦,也要一如往昔。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兒子已經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
在嘉德門外,在皇城之中,就這麽明目張膽的,殺死曾與他出生入死幾十年的老臣。
他手裏的奏折,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半晌,提筆寫了一封密信。
“該是他回來的時候了。”
李義淡淡的說,将信封好後,遞給一旁的陳公公,“八百裏加急,現在就去。”
說完,他擡手捂着自己的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又仿佛想起來什麽一般,喚了陳公公一聲:“告訴靖王,一切從簡。”他頓了頓,“這是嚴诏的心願……”
那日回六扇門的路上,馬車裏金舒一直托着嚴诏的身子。
她愣愣的坐在那裏,手裏握着那隻帶血的“大仵作”玉牌。
車外,道路兩旁,因她官複原職而激動開心的聲音,她聽不到。
那些歡呼,那些稱頌,那些祝福,似乎與馬車裏的世界産生了裂隙一般,落不進她的耳朵裏。
李錦沉默的注視着金舒呆愣的面頰,他想要将她擁入懷中,可擡起的手,停滞了片刻後,還是緩緩落了下來。
“王爺知道是誰幹的。”許久,金舒轉過頭,望向李錦。
他遲疑了些許,微微點頭:“沒有證據。”他苦笑,“誰也不會想到,他敢在宮裏下手。”
金舒抿嘴,擡手以袖口抹了面頰的眼淚,深吸一口氣:“是太子的人吧?”
她問:“若是扳倒了太子,是不是師父的仇,也能一并報了?”
李錦愣怔了些許,瞧着與尋常不同,眼眸裏似乎有一簇火苗的金舒,“嗯”了一聲。
風吹簾動,幾片雪花飄進馬車裏,落在嚴诏的身上。
金舒沉默了一息的時間,而後鄭重其事的點頭:“我住。”她說,“靖王府,我住。”
她擡手,輕輕擦掉嚴诏面頰上的雪花,哽咽着,輕聲說:“這仇,我要報,我要親手報。”
長安飛雪,萬裏皚皚。
占風铎叮當作響,嘉德門外,滿地殷紅。
一片一片,一朵一朵,漸漸被這盛世蒼穹的淚,抹了個幹幹淨淨。
仿佛從來未曾存在過。
六扇門仵作房内,朝服未脫的祝東離,站在平日裏金舒站着的位置上。
而門外,一身血衣的金舒,坐在梯坎上瞧着漫天的飛雪,雙手合十,上下搓了搓,之後哈了一口氣。
李錦不讓她驗。
她便乖乖等在外面,連看也看不下那一眼。
直到半個時辰之後,祝東離摘下面頰上的方巾,兩手端着那支長箭,清冷的說:“好了。”
金舒起身,瞧着祝東離手上的箭矢,擡手想要接過來。
卻見李錦攔了一下:“有毒。”
“箭長三尺,刃鋒一寸半,寬四分,箭身是由箭毒木制成,尾羽雕翎。”祝東離掃了一眼金舒的面頰,見她神情沒有變化,才繼續說,“見血封喉。”
金舒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看着李錦欲言又止,很是擔心的模樣,又瞧着早就在門口站了許久,卻不知道該不該進來的雲飛和沈文。
她擺了擺手,笑起:“我沒事。”她說,“我去換身衣裳,這上面都是血……”
說完,轉身往正堂的方向走了過去。
正堂裏,博古架之間,有金舒放着的幾套備用的缁衣。
她取出一套幹淨的,便往屏風後面走去。
路過嚴诏的書案時,那燃盡了線香的小鼎後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正前,安安靜靜的放着一提包好的點心。
金舒站在那裏,終是捂着嘴大聲的哭了起來。
“哭出來就好了。”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李錦,自後向前,将大聲痛哭的金舒,擁入懷中。
他輕輕捂着金舒的雙眼,稍稍用力,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
那隻手接下了她溫熱的淚。
他就那樣站在她的身後,讓她倚靠。
雪落無聲,晝夜連綿,眨眼七日。
一切都按照嚴诏自己的心願,從簡安葬。
頭七祭拜的時候,李錦回眸望去,在山路的另一旁,瞧見了一身便裝,被陳公公攙扶着走來的李義。
七日不見,那個老當益壯的大魏皇帝,竟花白了頭發,顯了老态。
他睨着李錦,又瞧了眼他身後一身缁衣,恭敬行禮的金舒,半晌,輕笑一聲:“嚴诏這家夥,走的匆忙,連個招呼都不打一下。”
話說到這,李義擡手咳了好幾下,才深吸一口氣,瞧着李錦繼續說:“靖王新年一過,也當有二十六了。”他笑起,“到時候,你可别讓我沒臉去見嚴诏這個死老頭子啊……”
李錦一滞:“父皇身體健朗……”
話音未落,李義便擺了擺手,打斷了他:“再健朗,也會有那麽一天。什麽與天同壽,都是虛的。”
而後,目光落在了金舒的身上。
他思量片刻,伸手拍着李錦的肩頭:“空了,一同去看看你母妃,她常念你們兩個。”
說完,便繞過了他們二人,看着嚴诏的墓碑,幹脆撩了下衣擺,席地而坐。
“靖王殿下回吧。”陳公公睨着李義背影,“讓陛下與嚴大人,叙叙舊。”
李錦點頭,掃了一眼四周,見随行的暗衛都在,才轉身要走。
卻聽李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六年了,有些事情,差不多該有個了斷了。”他倒着手裏的酒,沒有回頭,“朕和嚴诏,隻能送你到這裏了,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還是那句話,隻管放手去做。”他舉杯笑起,“朕雖老,但不瞎。”
說完,滿滿一盞,從左至右,緩緩灑在了嚴诏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