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時有些陰沉了下來,空氣裏夾雜着一股冰涼潮濕的氣息,好似要下雪一般。
李錦與金舒并排而行,慢慢走出了太極門。
“所以,是嚴诏背着太子,将你從東宮帶出來的?”
聞言,李錦蹙眉,思量了片刻:“你那個小院子,定然是不能再回了。”他說,“你準備準備,搬到靖王府來。”
金舒一滞,詫異的瞧着他:“那個院子不能住了,再換一個不就好了!我如今女子身份,住進王府怕是太……”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李錦打斷了。
“嚴诏會帶你出來,一定是因爲,不管今日朝會最終結果如何,太子都沒打算讓你活着出東宮。”他放緩了腳步,“你一個人住在外面,又不會武功,還睡的沉,殺手連迷香都不用點,推門進去就能一刀斃命,甚至都不用專業的來。”
他挑眉,擡眼瞧着金舒:“爲了保護你一個,六扇門的鷹犬少說要分出去幾十人。”
李錦微微笑起:“一邊要着手調查六年前的案子,一邊還要分精力保護你一個人,白羽那裏怕是有些艱難。”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讓金舒一時之間,還真尋不到破綻。
可是方才朝堂上,她剛被太子潑了一身髒水,這扭頭就住進靖王的府裏。
金舒搖頭,一臉爲難:“這……方才殿裏,太子剛胡扯八道了一通,他造謠一張嘴,我辟謠可能要跑斷腿。”
“帶着這樣的污點,出了宮門就住進王爺府裏……”她扁着嘴,一個勁搖頭。
瞧着她的模樣,李錦“深以爲然”的點了下頭:“确實。”
見他理解,金舒松了口氣。
卻聽李錦話鋒一轉:“但本王一向大氣,不在乎。”
金舒一滞。
“這事情,金先生若是十分在意,那他說有一夜之實,我便比他多個一夜好了。”
他笑起,擡手拍了拍金舒的頭頂,像是拍個孩子一樣。
金舒還想争論什麽,卻見嘉德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師父?”
她詫異一瞬,而後面頰上騰起一抹笑意。
嚴诏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端着一隻扁平的托盤。
盤子裏,一件早就備好的女子缁衣,以及金舒被收繳的暗影佩玉,就那樣安安靜靜的躺在上面。
穿過高聳的嘉德門,嚴诏瞧着氣宇軒昂的李錦,颔首緻意。
他與他們,十米距離,想說的話,卻盡在不言之中。
嚴诏擡手,沖着金舒笑起:“丫頭,過來。”
話音剛落,天光一閃。
那一瞬,他身子微微一怔。
片刻之前,還是滿面笑意的金舒,隻一息便白了臉。
一支穿雲的長箭,自後向前,貫穿了嚴诏的心口。
他愣愣的站在那裏,稍稍踉跄一步,口中便溢滿的鮮紅的血,緩緩倒下。
放箭的人不知何處而來,此刻亦消失的無影無蹤。
隻有大聲呼喊着“師父”的金舒,以及沖上來,想要接住他的李錦,在他下墜的眼眸裏,倒映的無比明晰。
這兩個孩子,終究是長大了。
金舒将他扶起,側躺在臂彎中,她白了雙唇,顫抖的隻剩下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呼喚着“師父”兩個字。
李錦一聲怒吼,守皇城的金吾衛便立即搜尋刺客的身影。
而後,他憂心的蹲下身,睨着那長箭貫穿的位置,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嚴诏一向嚴肅的面頰上,此刻挂着溫暖的笑容,他在他們面前,從懷中拿出一隻刻着“大仵作”的玉牌,用帶血的手,将它塞進了金舒的手心裏。
寒風凜凜,天地失色。
冰涼的雪花如蒼穹的淚,紛揚落下。
“丫頭,你們……”嚴诏喚她,口中冒出一大片鮮紅,“這……這最後一講。”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氣,努力的笑起。
瞧着他痛苦的模樣,金舒眼眸裏起了厚厚的水霧,她看不清嚴诏的面頰,看不清他的笑容。
她顫抖着,竭盡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悲傷:“師父,别說了,太醫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聞言,嚴诏搖了搖頭。
他擡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臂,聲音微弱,卻格外清晰:“你們,出師了。”
出師了,以後便要獨當一面了。
嚴诏笑起,手卻緩緩落了下去,就像是這漫天的飛雪一樣,悄無聲息。
金舒再也繃不住自己的悲痛,哭着搖頭說不要。而一旁的李錦,始終沉默不語,眼眸裏也結了厚厚的霜。
眼淚滴落在他的面頰上,那原本冰冷的死亡,也變得溫暖如同救贖。
他是自豪的。
他亦是驕傲的。
這名爲“背叛”的最後一課,終于塵埃落定。
眼眸裏的光芒消失之前,他睨着天空的顔色,仿佛回到了六年之前。
也是這樣的初冬之日,也是這樣的飛雪之時。
走投無路的靖王李錦,緩緩從這裏走過,交還虎符,失去了一切。
卻在大雪紛飛的夜裏,跪在他的院子中,披着一身雪衣,好似一尊冰冷的石像。
“求嚴大人,教我屍語術。”
數九寒冬,鵝毛大的雪花,将整個京城覆蓋上厚厚的白。
嚴诏不語,背手而立。
許久,才嘲諷道:“以爲學點驗屍的皮毛,就能爲太子翻案?靖王殿下難道天真如三歲孩童?”
他本以爲李錦會就此放棄,卻見他用幾乎凍僵了的身子,緩緩叩首在地。
“求嚴大人,教我如何能爲哥哥翻案!”
那便是一切的開始,像是不能逃脫的命運一樣,自那一日起,嚴诏便在身後,注視着李錦的一切。
認可着他的雄心壯志,規劃着他的宏圖偉業,在他找不到方向的時候,指引他走下去。
“第一,要活下去。”
“第二,要有自己的一張網。”
“第三,要得民心。”
六扇門的仵作房,一縷檀香,青煙袅袅。
嚴诏說:“待靖王殿下得了民心的那一日,殿下便出師了。”
無數長夜,他教他駕馭權謀之術的那些日子,如戲班子的走馬燈,一閃而過。
不論春秋,他爲他講述制衡之法的那些時間,如星星點點的光芒,彙聚成河。
他由能聽到,宮牆外,無數人山呼如浪的聲音。
他由能看到,大殿裏,百官折服,一一下跪的影子。
六年,李錦長大了。
六年,嚴诏老去了。
他這一生,忠于一人,隻爲了天下太平。
他這一世,跟随一人,隻爲護大魏安康。
太累。
他笑起。
終于可以睡了。
此時此刻,在東宮閉門思過的太子,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響起。
他沒有擡頭,隻淡淡的詢了一句:“解決了麽?”
書案對面,連水卸下肩頭的長弓,拱手道:“解決了。”
太子提筆,蘸了蘸硯台裏的墨汁,一邊點頭,一邊慵懶的說:“下一個是誰,心中有數麽?”
連水愣了一下,而後點頭,應了一聲是。
說完,便轉身推門出去了。
大雪紛紛揚揚,太子的書房裏炭火燃的正旺。
他一筆一劃的抄着經書,落在筆下,卻全都變成了一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