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突然了。
前一刻,李義還沉浸在千秋偉業的高光裏。
這一秒,就仿佛雲端墜落,摔的腦袋嗡嗡的響。
他擡手,指着太子的腦袋頂:“你再說一次?”說完,又抿嘴,“你可想好了!”
這話,意有所指。
此刻,李錦回眸,掃了一眼趙丞相。
就見他神情錯愕,滿面迷茫。顯然也是對這莫名急轉的形勢,沒緩過勁來。
滿朝皆知,太子與趙丞相嫡女之間,有一紙婚約。
而心思向來缜密,步步爲赢的太子,突然在這個時間點上,幹出這麽癫狂的舉動……
李錦微微眯眼。
睨着太子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樣子,又瞧着在龍座上鐵青着一張面頰的李義,他垂眸,将計就計,一聲輕笑:“太子殿下真是性情中人,大朝會上也能談及兒女情長。”
他故意往太子的方向歪了下身子,笑言:“殿下啊,你讓她帶個半大的小子,嫁到你太子府上,怎麽想都有些不妥啊?”
半大的小子?
太子一滞,仍舊一動不動。
就見李錦做戲做足,笑意盈盈,連連擺手:“臣弟并非棒打鴛鴦,太子切莫激動。”說完,他聲音稍稍高了些許:“隻是……嚴大人就沒跟太子提起過,那男孩是誰的兒子麽?”
李錦故意在百官面前賣了個大關子,連連咂嘴:“我若是殿下,晚上睡覺我都怕。”
說完,李錦不等群臣反應過來,也不等太子應聲,便甩了下衣袖,雙手抱胸,恭敬的行禮,字正腔圓的說:“兒臣懇請父皇下旨,恩準我六扇門仵作金舒,官複原職,即刻上任。”
大殿之中,百官面前,李義端着雙手,眉頭挑的很高。
他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掃過去,方才那股直沖上頭的血氣,此刻也消了大半。
“當朝太子,在大朝會上竟還惦念兒女私情,想什麽樣子!”李義的聲音極沉,“命你即刻起閉門思過,不得踏出東宮半步。”
說完,他直接無視了許爲友和趙文成的請奏,思量片刻,又說:“金家小女金舒,天惠聰穎,功勳卓著,雖女扮男裝,但其一心追求世間公允,朕深感欽佩。着吏部從重議獎,官複原職,即刻上任。”
至此,群臣高呼“陛下聖明”,終結了太子苦心經營的一盤棋。
大魏太子李景,以爲自己掌控全局,以嚴诏爲子,在中秋之後的早朝上,将了李錦一軍。
卻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别人的棋盤上,一舉一動都被算了個清清楚楚。
順民心的聖旨,在宮門前被宣讀出來的時候,那些跪在官道旁足足兩三個時辰的普通民衆,用最誠懇的祝願,用最真實的聲音,表達着對這盛世的推崇,對那帝王的崇敬。
那聲聲陣陣的歡呼,如大浪翻滾,沖向太極殿的廣場盡頭。
李錦邁過門檻,提着衣擺,一手拿着聖旨,健步如飛的走在散朝衆臣的最前面。
他瞧見跪在殿外的金舒時,愣了一下。
十米距離,仿若隔世。
李錦微微抿嘴,擡手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一時竟不知要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
直到身後劉承安,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靖王殿下扭扭捏捏的幹什麽呢?”
李錦詫異回眸,迎上劉承安恨鐵不成鋼的目光。
“哎呀,宣旨啊!”劉承安歪了下嘴,“要不,下官替您去?”
聞言,李錦下意識的将聖旨往一旁扯了一把,目光上下瞟了一眼劉承安,轉頭向着金舒走了過去。
他在她身前站定了腳步,一個晌午都未曾洩氣的李錦,此刻展聖旨的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直到“欽此”的聲音落下,李錦伸手将她扶起之後,聽完百官的道賀,才睨着她的面頰,低沉的問了一句:“你在這聽了多久了?”
金舒摸了一把鼻尖:“從頭到尾吧。”
李錦愣住了,面頰上泛起一陣微紅,話裏帶着一股嗔怒的味道,很是不滿的抱怨:“這是誰出的馊主意,大冬天的讓你跪在這吹冷風?!”
方才還圍在四周的一衆人,不知何時都不見了影子。
李錦說完,環顧四周,竟找不到一個台階下。
隻有金舒一聲感慨,轉身往殿外的方向走去:“茶藝不精,讓王爺喝的都快要戒茶了,是屬下的錯。”她笑起,“往後還是讓周大人給王爺沏茶吧。”
一身黑色朝服的李錦,上前兩步,瞥了她一眼:“可以學。”
“方才王爺在殿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殿上是殿上,六扇門是六扇門。”李錦蹙眉,一本正經,“這沏茶,以後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不等金舒回嘴,他又補了一句:“先生現在是女官了,職責範圍都是要考核的。”
“啊?”金舒愣了一下,卻見李錦腳步不停,心情大好的往前走,趕忙追了上去,“王爺你這……”
“考核不過,月俸肯定是要少幾個銀子的。”李錦搖頭,雙手攤平,十分無奈,“吏部的要求,本王也很爲難。”
說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來。
瞧着他的樣子,金舒嘴角直抽抽。
他們身後,待群臣散盡,李義站在大殿門口,背手瞧着并排離開的兩人,勾唇笑起,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自己與蕭貴妃的模樣。
陳公公端着太醫熬好的湯藥站在一旁,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少頃,垂眸說道:“經此一事,靖王殿下風頭無兩。”他頓了頓,“還是陛下英明啊。”
寒風中,李義轉過身,往上書房的方向走去。
一邊走,一邊說:“風頭最勝的時候,往往伴着最深最危險的殺機。”
他停了腳步,望向東宮。
這兩個皇子,論權謀,不分上下,論心機,各有千秋。
但要論手段,一向是光明磊落的靖王,未必勝的了陰狠毒辣的太子。
大朝會上栽了這麽大一個跟頭,太子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善罷甘休。
“但太子殿下,爲何最後關頭,仍要将金先生拉下水?”陳公公站在他身後,不解的詢,“說出‘一夜之實’這樣的話來,難道不會徹底激怒靖王?”
“哼。”李義想到這,就是一陣心塞,鼻腔裏長長出一口氣。
他是真的氣,一個皇子,還是儲君,竟然爲了自己的目的,用寥寥幾句話,毀掉一個姑娘的清譽。
太損!
“他是太聰明了!”李義冷笑。
“要是金舒入了東宮的門,靖王若想挖出六年前的案子問罪,必然牽連金舒,以至于束手束腳。”他頓了頓,“就算沒能入了東宮,朝上這一舉,也足夠惡心靖王半生,讓他心裏永遠有個憋屈的結。”
他深吸一口氣,拿過陳公公手裏的湯藥,喝了一大口:“他這麽做,不會虧。”
李義接過帕子,蘸了蘸嘴角:“但唯一的失誤,便是遇到的對手,是那個靖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