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睨着手裏金舒一家的籍帳。
手實上記載着基本的戶口與田地,而籍冊上,又标注着異動與人丁形貌。
如此,便知嚴诏爲何讓整本毀掉了。
因爲這個籍帳上,沒有任何關于金榮的記載。
讓劉承安單獨做個沒有籍帳的假身份容易,但更改已經成冊的籍帳極難。不同時間留下的筆墨,經過長時間的放置之後,會有明顯的差異。
若是在這籍帳上強行添加上金榮的信息,反而顯得格外突兀。
與其欲蓋彌彰,不如直接毀掉。
李錦放下手裏的籍帳,擡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低聲呢喃道:“所以,你如今所作所爲,又到底是爲了什麽呢?”
話音剛落,長安城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這般深秋,寒意更深一重。
金舒一個人坐在栖賢閣裏,就算細雨斜風,打濕了半張桌面,她也依舊将窗門大開,手裏的筆一刻不停。
不多時,她身後響起腳步聲。
要說不怕是假的。
金舒的手緩緩摸向桌下,捏起一隻她故意摔碎的瓷碗。
筆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心卡在嗓子眼,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但腳步未停,自她身後走到身前。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徑直跨上長榻,撸起袖子,伸手将窗戶關了起來。
金舒懸着的心,至此,才緩緩落進了肚子裏。
太子轉身坐在她對面,睨着她滿頭冷汗的樣子,面無表情的開了口:“本宮還沒有傻到要在東宮之内動手。”
說完,指尖輕輕敲了敲兩人之間的小桌:“就算真的要動手,憑先生這一片破碗,也難抵擋。”
瞧着他伸手将面前寫好的紙拿起,仔細看了起來,金舒抿着嘴,松開了捏着碗的手。
“勸先生趁早打消自裁的蠢念頭。”太子冷不丁的補了一句,“既然要與本宮爲敵,好歹死得堂堂正正一些,别讓本宮瞧不起你。”
金舒一滞,睨着他那張與李錦頗有幾分神似的面頰,歪了下嘴。
這半個月,太子日日都來,聊一些有的沒的,扯東扯西。
金舒一邊和他周旋,一邊覺得他除了手段确實殘忍之外,倒也是個難得的将才。
“也别嫌本宮煩。”他冷哼一聲,“鬧耗子。”而後,擡眼,犀利的瞧着金舒的面頰,“你說,爲什麽就能這麽巧?”
金舒鼻腔裏長出一口氣,這個問題太子一連問了三五日。
她一邊倒茶,一邊搖頭:“誰知道呢。”
除了這個問題之外,還有一個。
“金先生這屍語術,到底師從何人?”
金舒深吸一口氣,将茶罐子裏的茶葉捏出來一小嘬,無奈的說:“無師自通。”
說完,将茶盞放在了太子面前,自己又坐了回去,提筆繼續。
瞧一眼面前的茶水,太子深吸一口氣:“在東宮這麽些天,金先生連一個人情也不賣給本宮,你當真不怕死?”
“怕。”金舒說,“怕死的時候,還沒寫完。”
睨着她專心書寫的樣子,太子思量片刻:“那就寫完了再出去。”
金舒一滞。
“先生雖與本宮,道不同不相爲謀,但這般才學,屬實難得。”他雙手抱胸,沉沉說道,“這小小的遺願,本宮還是能滿足一下。”
她提筆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很久,半晌,才應了一句:“多謝太子殿下。”
道不同,不相爲謀。
太子與靖王,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卻有着共同的目标作爲終點。
“并不是爲了那把龍椅。”太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爲了天下太平,爲了肅清貪官污吏,本宮需要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小雨淅淅瀝瀝,與太子的話融在一起,涼透了心扉:“這些犧牲,是難免的。”
金舒的手頓了一下,寫錯了一筆,毀掉了整張。
“若踐行一個人心中的理想,需要犧牲無數人來陪葬。”金舒睨着太子的面頰,“這理想,與造一個人間地獄,有何區别?”
她垂眸,繼續寫着手裏的小字,沉沉說到:“每個人,最起碼應該有活着的權利。”
“人們來到這世上,辛苦奔波也好,無憂無慮也好,逐日追夢也好。”她頓了頓,“都是爲了活下去。”
話音剛落,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
太子探身前傾,睨着金舒絲毫不爲所動的面頰:“本宮是皇子,一個決策便會左右萬人生死。本宮不會爲了保住幾千人,而讓千萬子民都身處水深火熱之中。”
他微微眯眼:“本宮沒有金先生這般超凡入聖的善心。”
說完,收了手裏的短刀,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他眼角的餘光瞧着金舒的面頰:“茶涼了,換一杯。”
那一夜,金舒愣愣的坐在窗邊,直到雨停,直到雲開見月。
她深吸一口氣,揉着自己的太陽穴,不住的搖頭。
“他就是要讓你懷疑自己,讓你質疑你曾經所選的道路。”第一縷朝陽落在栖賢閣時,嚴诏站在門口,依舊是神情肅然的看着金舒。
“聽起來是不是很有道理?”他冷哼一聲,“可他當年将李牧趕盡殺絕的時候,将林忠義和楊青雲滿門屠盡的時候,把刑部流沙變成殺人工具的時候,可從來都隻選了死,從未選過生。”
“一個都沒有。”嚴诏垂眸。
“血雨腥風因他而起,百年的盛世因他而終,朝野上下,京城内外,籠着一層黑色的恐怖,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他親手造了水深火熱,再準備以救世的神祇那般君臨天下,名垂千古。”嚴诏深吸一口氣,“他以天下爲棋,以人命爲子,隻想要一個傳世的虛名。”
金舒坐在那裏,愣愣的聽着嚴诏口中的話。
差點被太子帶偏了的思緒,在最危險的懸崖上,被嚴诏伸出的手給拉了回來。
“别被他控制了。”他說,“别像我一樣,犯下不能饒恕的錯誤。”
說完,嚴诏邁進屋内,徑直走到金舒沒能寫完的那驗屍技巧旁:“這些,倒是可以起個名字……”他頓了頓:“《檢驗格錄》。”
言罷,回眸瞧着金舒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面頰,自顧自的将所有的初稿整理好,在桌上磕了兩下:“你出去後,千萬要寫完。”
金舒一滞:“出去?”
嚴诏點頭:“出去,就現在,我送你出去。”
他轉身,目光仿佛穿透了高聳的城牆,落在大朝會的正中央。
李錦一身朝服,威壓盡顯,指着工部侍郎林詠德的眉心,字字誅心:
“林大人,你女兒死的時候,是金舒不眠不休,抽絲剝繭抓到兇手,以告慰她在天之靈。你現在落井下石,上趕着要她誅九族,可真是……”
李錦深吸一口氣,氣極反笑:“你可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