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東宮裏,能讓李錦覺得棘手的人,僅有太子身旁的近衛連水一人。
索性太子武藝平平,除了身在東宮的時候,其餘時間必将連水帶在身旁。
李錦挎着一隻小籠子,壓低身子,小心謹慎的走在屋檐上。
尋了半柱香的時間,才瞧見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金舒。
與往昔不同,金舒一身女子襦裙,長發由一隻素钗挽在腦後。
點着一支燭,手裏一隻筆,倚在榻上桌邊,專注的寫着什麽東西。
“我日日在外提心吊膽,生怕太子對你用刑,沒想到,你還能徹夜與他長談,連舒兒這般稱呼都能讓他喚出口了。”
金舒一滞,提筆的手猛然頓在了空中。
“别停。”坐在房梁上的李錦,淡淡的說,“看到對面閣樓裏的侍女了麽?”他頓了頓,“再過一會兒,她才會離開。”
窗邊,金舒搖了搖頭,小聲說:“不會走的,她夜夜都在那裏盯着。”
李錦輕笑一聲:“拭目以待。”而後話鋒一轉,“金先生與我相識一年,也沒能徹夜暢談一回,與太子見了幾面就相談甚歡,先生看人的眼光真差。”
金舒蹙眉:“王爺半夜三更,連宮牆都翻了,就爲了來同我争執這一夜暢談?”
她咂嘴,手裏的字一筆寫歪,顯得不那麽好看。
她幹脆拿了一張新的放在面前,随手寫一些沒有意義的字。
可李錦像是繞不過去了一樣,揪着這件事不放:“不僅一夜暢談,他還喚你舒兒。”
金舒的雙唇抿成一條直線,内心将頭頂上這個莫名其妙的王爺,和那個胡說八道的太子,逼逼賴賴的吐槽了一遍:“太子隻是爲了套話而已,王爺都不知我那晚同這個話裏有話,話裏藏話的人,聊的有多辛苦。”
“不知。”李錦故意說道,“你同我聊一晚,讓我親自感受一下,興許能知。”
金舒愣住了。
她此刻無比想要擡頭,想要親眼看看頭頂上這個靖王李錦,此時此刻是用什麽樣的表情,說出這番話語來。
她眉頭凝成一坨:“感受這個幹什麽?”
“舒兒若想感受點别的,亦可。”
金舒啞然。
她手裏的筆實在是寫不下去了,幹脆放下,揉着自己的眼角,深吸一口氣:“王爺,說正事。”
話音剛落,就聽對面閣樓上的女子一陣驚呼,窗戶裏的人影一陣手忙腳亂,根本顧不上繼續監視。
趁着這個空隙,李錦從房梁一個翻身,站在金舒身後。
“王爺做了什麽?”金舒瞧着那姑娘的模樣,詫異的問。
李錦淺笑盈盈:“帶了幾隻老鼠而已。”
兩扇窗中的紅柱,正好擋住了李錦的身影,他靠着柱子,瞧見了金舒寫下來的娟秀小字。
十幾張紙上,竟洋洋灑灑寫滿了如何驗屍,如何判斷死因,不同死亡方式呈現的不同狀态……
李錦蹙眉:“寫這些幹什麽?”
就見身前背對着他的金舒深吸一口氣,沒有回過頭,半晌才說:“若是不能活着出去,起碼希望這些技術能流傳下來。”
睨着她的背影,李錦沉默了許久:“你怎麽可能會死在這。”他說,“我怎麽可能會允許你死在這?”
金舒的後背僵了一下。
“金舒啊金舒,你是真的石頭心腸,捂不熱的麽?”李錦歎一口氣,“我連斷袖之癖都認了,随身的佩玉都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見金舒怔愣着,連呼吸都卡住的模樣,李錦鼻腔裏長長出一口氣。
他沉默了許久,岔開了話題。
“前幾日我去上書房,但父皇避而不見,隻給了口谕。”他說,“你且再堅持半個月,隻需半個月,我就能救你出去。”
聞言,金舒點了下頭,而後壓低了聲音,配合着他将話題越拉越遠:“那晚,太子提到幾件事。益州的方青,是太子命人燒死的。”
金舒頓了頓:“梵音一案,是太子安排教唆的,而陳文也是他命人殺的。”
“而我試探性的問了下木箱藏屍,兩名被害人是如何被下毒的,太子沒有明說,但提到了刑部的流沙。”
“這幾個案子,恰好對應着‘序’、‘十’、‘九’、‘六’。”李錦沉沉的說。
“國子監的‘八’案,太子也提到了,獨獨隻有與林忠義有關的‘七’案,沒有提到。”金舒一邊說,一邊在手裏的紙上寫下這幾個案子對應的字,“他知道這些案子的全貌,怎麽死的,兇手是誰,一清二楚。”
聽到這裏,李錦沉默了。
要想對一個案子了如指掌,除了親力親爲,從頭到尾調查清楚之外,就隻剩下一個方式。
“能見到案件紀要的,整個六扇門隻有包括我在内的八個暗影。”李錦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他慣常不願以最深的惡意,揣測任何身邊之人,可如今形勢,不得不讓他懷疑,暗影裏是不是出了内鬼。
“我師父呢?”金舒詢。
就見李錦搖了搖頭:“嚴诏并非暗影之一,他并沒有門主院裏廂房的鑰匙。”說完,李錦蹙眉,“他朝堂上奏你一本,害你進了天牢候審,你竟還願喚他師父?”
金舒沉默些許,半晌,搖了搖頭:“我覺得,師父有苦衷。”
“他送我來這院子的路上,隻說了一句話。”她頓了頓,“他說,太子那不是正義,千萬不要讓他得逞。”
身後,李錦雙手抱胸,靠在紅柱上,輕輕呢喃:“倒是怪了。”
一直以來,李錦都在懷疑宋甄就是那個所謂的引路人。
可将金舒的話串在一起之後,他又變得不确定起來。
太子,嚴诏,以及宋甄,看似一個陣營,卻又各懷心思。看似獨立肆意,做出來的事情卻又一環扣着一環。
“這些事情,等救你出去之後,我再去調查。”半晌,李錦擺了擺手,“這半個月,沒有什麽比救你出去更重要。”
他轉過身,捏下盆景裏的一片葉子,兩指輕彈,那葉子劃出一道虹,熄滅了桌上燃着的燭光。
“金舒,人在做,天在看。你行使過的正義,終将結出可颠天下的善報果實。”他雙手抱胸,站在金舒身前,自上而下,俯身睨着她的面頰。
月光如巧奪天工的畫匠,将金舒的輪廓勾出一抹璀璨的銀光。
不等她回應,眼前這個男人,便在深沉的夜裏,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蜻蜓點水,卻依然殘留餘溫。
她詫異的,驚恐的,難以置信的撐大了雙眼,呆愣着,不知該用什麽樣的神情與語言,回應李錦那突如其來的探尋。
“你扯了那麽多彎彎繞繞,我就隻能這般粗暴的,将你拉回原本的話題裏。”李錦退後兩步,站在黑暗裏狡黠的笑起,豎着拇指擦過自己的唇角。
他用那意猶未盡,夾雜着邪魅的神情,欣賞着金舒通紅的面頰和呆愣着不知所措的樣子。
許久,才漸漸隐在黑暗的角落。
臨走,還不忘扔下一句:“哪有什麽正事,我就隻是想見你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