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滿布的天空中,不見月亮。
直到太子撩開簾子,見他仍舊站在那裏,便停住了離開的腳步。
他輕笑一聲,上前兩步:“三弟不用擔心。”他說,“金先生被安頓在東宮,吃得好穿的暖,比大牢裏強。”
聞言,李錦目光冷冷的戳着他,咬着牙拱手:“多謝太子殿下爲金舒求情。”
殿外,秋寒深重,太子伸手拍了拍李錦的肩頭:“三弟喜歡,本宮豈有不幫一把的道理。”
他邊說,邊湊在李錦耳邊,壓低聲音:“昨夜與舒兒徹夜暢談,倒真是開了本宮的眼界。”
說完,他睨了依舊拱手彎腰站在那的李錦一眼,面無表情的轉身離去。
瞧着上書房外白玉石的地面,李錦微微閉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将爆起的青筋強行壓了下去。
“哦,對了。”誰知,太子沒走幾步,又退了回來。
他故意揚起下颚,帶着挑釁的口吻:“嚴诏從來都不是你的心腹。”他說,“領兵打仗你興許無人能及,但在這皇宮裏、朝野上……”
太子搖了搖頭:“還不是你的地盤。”
他站在一旁,直到李錦轉過身,用十二分的自制,挂起盈盈笑意回應“太子殿下教訓的是”才微微眯眼,滿意的轉身離開。
那一晚,李錦一個人在上書房前,一直站到了燈火熄滅,也沒能等到李義的傳召。
整個宮内夜深人靜,他面前是不爲他開啓的門扉,身後是空曠無人的太和殿廣場。
月亮壓着屋檐,露出半面光輝,星辰彙聚成河,扶搖直上。
李錦的面頰埋在深沉的黑暗裏,身後的星輝璀璨,身後的靜谧美景,與他無關。
他握緊了拳頭,好想就這麽沖進去。
好想帶着十萬鐵騎,蕩平東宮,掀翻這吃人的制度。
好想質問嚴诏,好想将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問問他這六年教給他的那些,難不成隻是因着心中一點憐憫。
亦或者隻是想親眼看着李錦從雲端墜下,來滿足太子那令人窒息的惡趣味!
他站在那裏,像極了六年前,站在京城緊閉的宮門之下。
光輝璀璨之中,一身鬥篷遮住半張面頰的李錦,如風雨飄搖中的一根浮萍,無助絕望。
如同時空碎裂,此刻與彼時,竟然一線分割,疊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他比六年前,距離那高高在上的王座,近了不隻一個太和殿廣場的距離。
隻要他想,他便可以強行推開這扇門,沖進去,讓日月于一息之間換個新天。
但……
李錦最終深吸了一口氣,往後退了三步,拱手,深深的行了個禮。
他轉身的瞬間,瞧着無聲無息,不知何時站在大殿廣場上淡笑着的陳公公,愣了一下。
李錦什麽也沒說,邁開腳步往宮外走去。
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陳公公淡淡的說:“殿下方才,救了自己,也救了金舒。”
李錦一滞。
陳公公壓低聲音:“陛下口谕,讓靖王殿下,隻管放手去做,不問前路,不計後果,心懷公允,肩負天下,用正确的方式,做正義的事。”
說完,陳公公颔首行禮,獨自退下了。
李錦一個人,站在漆黑的廣場上。
星輝之下,他緩緩回眸,瞧着那又燃起燈火的上書房,後背上微微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一聲輕笑,心中釋懷。
上書房内,扁平的香爐燃起一縷直上的青煙。
李義站在雕花的窗邊,看着李錦最終離開的背影,勾唇輕笑。
知子莫若父,李錦想幹什麽,李義清清楚楚。
他擡手一揮,殿内暗衛盡數退下。
假若方才李錦真的推開了這扇門,不會死,但一定無法全身而退。
李義搓着手,半晌,瞄了陳公公一眼:“這孩子,心懷萬民,能屈能伸,也許未來,真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陳公公笑起:“還不是陛下英明,給了靖王機會。”
聞言,李義輕笑一聲,背手向着上書房的龍座,緩緩踱步而去。
“說着輕巧。”他轉身坐下,“女子入仕,自先皇有意推行起,至今也已六十餘年,期間先有趙家姑娘女扮男裝做到了丞相,後又有蕭家嫡女沙場領兵,三退胡匪。”
李義揉着自己的額角:“哪個不比她金舒貢獻更大,更加輝煌?就算如此,六十年,也未能再往前進一步。”
“朝中那些老頑固,一個兩個都說什麽丞相一職,女兒能做,男兒亦能。沙場征戰,女兒能做,男兒更盛。”他頓了頓,“最後什麽結果?”
他冷笑一聲,睜開了眼:“做丞相的趙家姑娘,成了朕的母妃,三退胡匪的蕭家女兒,成了朕的妃子。”
李義一聲長歎,重重的拍了一把龍椅:“這一次,朕倒是要看看,這能還原真相,替亡者說話,連大仵作贊其高度無人能及的金舒,朝中哪個男兒,有本事能替代她!”
那夜之後,一連三日,李錦都沒有在出現在宮中。
他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依舊奔波在六扇門和京兆府之間。
太子的近衛連水,一連跟了很多天,都沒能發現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個纨绔的靖王,仿佛将金舒的事情已經抛之腦後,整日沉浸在京兆府那些家長裏短的瑣碎案子裏,不能自拔。
但這三日,大理寺要提審金舒,幾乎日日都在上折子。
“那大理寺少卿趙承平,還有平陽王兩個人,日日都在吼。”花白頭發的許爲友,端着一盞茶,“他大理寺就跟沒見過案子一樣,非要搶。說什麽那金舒官居五品,按律令當屬大理寺管轄的範圍。”
“平陽王更是莫名其妙,不在他府裏安安心心養他那群破鴿子,跑到朝堂上湊熱鬧,還跟趙承平吵成一團,一個要先審,一個說審都是浪費時間,不如直接斬了算了。”許爲友深吸一口氣,“被他們這麽一攪和,搞的刑部反而被動起來了,說什麽都不對頭。”
太子李景一邊吹着茶盞中的浮沫,一邊話音淡淡:“平陽王那個養鴿子的……”他冷哼一聲,“避世多年,如今冒出來攪局定有蹊跷。”
他思量片刻,忽而問到:“他那身染重病的兒子呢?”
許爲友搖頭:“說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幾年都沒下來過了。”
太子睨着茶盞的水面,瞧着已經入夜的天色,斬釘截鐵的說:“走,去看看他那快死了的獨苗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