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魏深宮,初秋微寒。李錦直到蕭貴妃睡熟了,才邁過門檻,同喜嬷嬷作别。
他走在那條晦暗的道路上,四周寂靜清冷,在兩側高聳宮牆的映襯下,格外壓抑。
太極殿内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人人口唇帶蜜念着賀詞,笑意之下卻各懷心思。
一場中秋大宴,将原本遊離于奪嫡之争,權利之戰的邊緣,隐忍着、按耐着的靖王李錦,推向了太極殿的正中央。
也讓一向尋不到機會,無法名正言順對李錦下手的太子,堅定了要把他斬草除根的心。
時隔六年,兩個皇子之間的生死之局,一觸即發。
隻是這一次,李錦不會和李牧犯一樣的錯。
他站在太極端前,看着内裏一張張帶着“面具”的嘴臉,背手而立,轉身離去。
仿佛是預感到他會離開,陳公公站在太子殿正中,瞧着他背對大殿,由遠及近的身影,笑着拱手行禮:“殿下。”
李錦一滞,眼眸微眯。
莫不是李義還有什麽事情?
就見陳公公稍稍擡頭,瞧了他一眼:“殿下不必緊張,老奴隻是來送送殿下。”
夜風起,從方圓八百米的太極殿廣場上吹過。
李錦背手,眸光晦暗不明。
頭頂,是中秋正圓的皓月,與星辰輝映,蕩下層層銀色的輝光。
白玉石的地面仿佛落了紗,李錦與陳公公,就那樣在夜色下,沉默的對望。
半晌,李錦不語,點頭邁步,與他佝偻的身子擦過。
“陳公公有什麽話,不妨明說。”他話音很淡,卻字字清晰的落盡陳公公的耳朵裏。
這個在皇城生活了半輩子,侍奉一代帝王的内侍總管,抿嘴一笑,轉身趕忙跟在他身旁。
“今日上午,陛下與太子打賭,說靖王殿下今日不會來。”陳公公頓了頓,“因爲殿下從馮朝手裏,接了個案子。”
李錦腳步一滞,放慢了三分。
“案子裏,有個叫楊德發的人。”陳公公笑起,“大約六七年前,老奴去丞相府宣聖旨的時候,瞧見過他。”
他身旁,李錦走的越來越慢。
陳公公會意的補了兩句:“他是丞相嫡子的伴讀,好像……是戶部侍郎楊青雲的親弟弟。”
李錦側顔,星空之下注視着陳公公的面頰。他面無表情,始終一言不發。
陳公公依舊哈着腰笑着,又補了一句:“楊家從來不提他,老奴記得是因爲……他天生不能人道。”
李錦停住了腳步。
月色之下,太極殿廣場的門,與他們二人僅剩百米的距離。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鄭重其事的問:“陳公公告訴本王這些,想必不是随口一言,聊一聊這麽簡單吧。”
就見陳公公垂眼,瞧着白玉石的地面,拱手行禮。他腰彎的很深,一言不發,就那麽站在李錦的面前。
那一瞬,李錦懂了。
他深吸一口氣,擡手扶了陳公公一把,話裏有話的說:“我靖王府,一個内侍都沒有。”而後拍了一下陳公公的臂膀,“公公不必擔憂。”
說完,退後兩步,轉身向着太極殿廣場的大門走去。
他身後,陳公公看着已經隐隐顯出王者風範的背影,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他雙手置于身前,一把拂塵捏在手上。
許久,擡眼望着星辰萬裏的蒼穹,喃喃自語道:“這天,就要變了啊。”
一場宮宴,一次大魏皇帝的局。
他用權利的手,強行将一直站在角落裏的李錦,推到了太子的對立面上。
這奪嫡之戰的權力舞台,如他所願,大幕将啓。
馬車搖搖晃晃,李錦坐在車裏,他撩開簾子,瞧着京城外歡度中秋的人們。
賞月的,聽曲的,團聚的……
他身後,皇城燃放的煙花,将天空潑灑出五顔六色的光。
咚咚的燃爆聲,将所有人的面頰染上斑斓的色調。
此刻唯有他一人,逆光而行。
經了這一場鬧騰,李錦回到王府的時候,已是亥時三刻。
他站在廣亮大門之下思量許久,還是打消了去瞧一瞧金舒的念頭。
穿過靖王府的回廊,推開他自己的屋門,就見紫檀木的桌上,躺着一隻小小的荷包。
周正睨着他詫異的面頰,撓了撓頭:“金先生說不知道您何時會回來,便讓屬下給帶過來了。”
李錦怔愣些許,上前幾步,瞧着那隻金色的荷包微微蹙眉。
這不是他昨夜在金舒床頭瞧見的那隻,它正反兩面,都沒有刺繡的痕迹。
他拿在手裏,稍稍掂量幾分,勾唇淺笑。
也罷,早晚都是他的。
夜色深沉,亥時已過。
金榮早已入睡,金舒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在明月之下,依舊在與手裏各色的繡線戰鬥。
風拂過,她瞧着手裏好不容易繡好的第二個,揉了揉紮的全是小血點的手指肚,呲牙咧嘴的歎了口氣。
太醜,太緻命,太拿不出手。
就不明白了,自己這雙手縫線走針算得上一把好手,怎麽到繡花就這般令人窒息。
金舒搖了搖頭,放下手裏的荷包,端起一旁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
望着天上的圓月,她微微笑起。
仿佛隻要同在一片月光之下,就算不在身旁,也是圓滿的中秋之夜。
她身後,李錦手握長劍,一身飒爽的夜行衣,就那樣安靜的坐在屋檐上,睨着她帶笑的側顔,于清幽的月光下,擦掉了劍上刺客的血迹。
次日一早,金舒送走了回國子監的金榮,邁進六扇門的一瞬,就被人一把拽到了旁邊。
她愣愣的瞧着将她按在柱子上的李錦,這男人雙手抱胸,隻距她一尺而已。
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金舒屏住呼吸,腦袋裏噶蹦一聲斷了弦。
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
“你好大的膽子!”李茜話音哽咽,擡手指着站在她面前的雲飛,“本公主的帖你也敢不接,誰給你的勇氣?!”
一身缁衣的雲飛,蹙眉垂眸,目光别向一旁,半晌,才抿嘴道:“下官隻是一屆小吏,沒有那個……”
“誰說的!”李茜聲音更大,“有沒有資格站在我身旁,是本公主說了算!”
她紅了眼眶,看着雲飛不言不語的樣子,泛起一陣心酸,咬着牙扔下一句:“你給我等着!”
說完,轉身飛快的跑出了六扇門。
她離開的一瞬,金舒清楚的瞧見,她擡手抹掉面頰上的淚痕。
“哎!”金舒伸手想去追她,卻見李錦緩緩歪頭,湊在她面頰前,一聲輕笑:“金先生自身難保,竟還有空擔心别人?”
邊說,他邊挑眉,往前湊了一小步:“在先生眼裏,八卦竟如此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