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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我聶不器,不過去了

南城門的大開對于戰事而言,在目前階段,尚未産生什麽太大的影響。

因爲……“盧”字帥旗未倒,盧承林并未死去。

他的中箭倒地當然會給士氣帶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可是他……撐着手中大劍,依然選擇勉力站起來。

鮮血在流淌,在他腳下嘀嗒嘀嗒逐漸彙集。

他是一軍之魂,就算是死,也必須站着。

至于城中流傳的那些盧承林已死的流言,卻是比盧承林中箭的時間還要早上一些。

城南的些許戍邊軍甲士并不知此刻發生的情況,他們隻能憑借着自身直覺感受到保定城北那開始糜爛的态勢。

對于盧大帥已死的消息,他們是信以爲真的。

畢竟這可是保定府尹親口說出來的話,這還能有假?

不過他們并沒有脫下戰甲僞裝成尋常百姓,而是……向着北面,在人潮中逆流而上。

他們的舉止是格外突兀的。

人群中正在搜尋李素瑾的聶铮,一眼就發現了這種完全不正常的舉動。

當聶铮留意到一處這樣的異樣時,就開始發現,城中的逆行者,數不勝數。

他們眼神溫柔,那是對着自己的家人。

他們眼神剛毅,卻是沖着已經開始被内外夾擊的北部城牆。

聶铮不由自主的緩緩落了下來,輕輕站到了一名逆行者的邊上。

“阿爹去哪?”

“你阿爹……去打壞人,你聽話,先跟着阿娘去南邊,阿爹會去找你們的。”

這是一家三口,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物件,隻是簡簡單單打了個包袱挎在肩頭。

你隻不過是普通人,守城并不是你的事情,你爲何要這樣?

“盧大帥所爲所求并非自己,他隻是希望我們都可以活下去。”

“我知道,所以……我不攔着你,要,要,要活着回來。”

“阿爹,阿爹,我不要你去。”

“乖,有些事情,總歸要有人去做的。”

他們的眼神晶瑩,明明透露着不舍,舉止上卻又不得不舍。

聶铮的心髒似乎被什麽東西輕輕敲打了一下。

“虎頭乖,你也要記好了,爲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娘啊,虎頭聽不懂……”

“虎頭,多聽你娘的話,若是現在不懂,就記着,牢牢記在心裏,日後你就懂了。”

聶铮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父親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

“不器,你可知,何謂仙,何謂俠?”

“摒棄三欲是爲仙,打抱不平是爲俠。”

“我且問你,以武迫人,以勢壓人,視蒼生爲草芥,身懷無上修爲,言談舉止間便可随意滅殺,他們的三欲摒棄得幹幹淨淨,雖修仙道,可否稱仙?”

“這……這……”

“我再問你,不問前因後果,不看事實依據,隻憑一己好惡打抱不平,可否稱俠?”

“這……這……”

“仙者感悟天地而成大道,俠者快意紅塵以顯潇灑,然而這人世間,你可曾聽聞過有人當真成仙?”

“……不曾。”

“那你可曾聽聞有哪位俠士受萬人敬仰?”

“……亦不曾。”

“那是因爲世間并無真仙,亦無大俠!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懸,才不負一身修爲,這便是仙之修者衆生爲民,這更是我們聶家行事所必須遵循的宗旨!”

“孩兒,孩兒不懂……”

“唉……不懂便記着,日後自然就懂了。”

救黎民于水火……

解百姓于倒懸……

衆生爲民……

聶铮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奔走慌亂的保定百姓,倉皇的野狗,撲騰的雞鴨,心中似乎起了一絲明悟。

想伸手去抓,卻又始終抓不住。

忽然間,聶铮看到了一個拿着木劍的小男孩,在人流中勉力維持身形。

小小身軀逆行的樣子格外紮眼。

他叫屎蛋,曾經在自己剛住進楊老漢提供的宅子時,主動登門送了自己一匹木馬。

一匹他認爲可以幫助自己殺敵的木馬。

聶铮趕緊撥開人群護住了他的小小身軀。

而他也一眼認出了聶铮。

“大仙大仙,你在這裏就太好了,北面有壞人,我們一起去打壞人。”

小小面龐一臉笃定,一臉的義正嚴詞。

“大仙走呀,我們一起去。”

“大仙?”

聶铮不知道心裏面是怎樣的滋味。

“你不怕嗎?”

屎蛋先是一臉疑惑,然便是鄙夷:“難道大仙你怕了嗎?我自己去!”

“……”

聶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把屎蛋哄走的,他隻覺得在某個短暫一瞬,有那麽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聶铮忽然覺得頭腦有些暈眩,腳步有些踉跄。

萬事萬物運轉都有其自己的規律,各行各業各司其職那是應有之義。

往大了說,就好比當官的治理民生,爲将的保家衛國,做好自己分内事那是職責所在。

往小了說,就好比街邊勾欄妓女乖乖賣身,别亂七八糟的扯一些什麽“家父早亡哥哥好賭”一類的心酸故事。

然而此刻……

也許……

是自己錯了?

上面那些念頭,統統錯了?

恍惚間,聶铮看見了饕餮。

它在屋檐頂上,躲避四周燃火的房屋和煙霧廢屑,往城南奔去。

“饕餮!谷小貝!别亂跑!”

“谷小貝!!”

可是饕餮哪裏會聽他的話,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聶铮連忙禦箫飛升,這裏距離溫裳的永春堂十分近,卻沒有看見它的半分身影。

忽然聶铮想起一件事。

也許……是饕餮嗅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

聶铮頭皮有些發緊。

眼下保定城這種架勢,城北更是全都是刀斧加身的枉死之人。

這些人最容易化爲兇屍惡靈,若是當真保定城破,溫若寒未死,後果不堪設想!

待到聶铮進入到那空無一人的永春堂時,頓時就察覺到了後院的異樣。

聶铮三兩步趕過去。

後院迷霧已經被破,滿滿怨氣絲絲外溢,而饕餮,正在地上不停的用兩隻爪子撲騰空中的怨氣。

至于院子中間,視線迷離的地方,鎖鏈聲響動異常。

聶铮走過去時,眼前一幕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溫若寒早已沒了初見之時的冷靜溫和,整個人不僅滿滿死氣,更是表情呆滞眼神木然。

他在聶铮出現時,突然呆愣了一下,被聶铮的陽氣所激,突然就朝聶铮沖了過來。

隻是身子被鐵索束縛,根本沒有辦法碰到聶铮。

即便如此,聶铮依然被吓了一跳。

看着他時不時發出低吼,看着他身上陡然繃直的鎖鏈,聶铮有些咋舌。

“溫前輩,可還記得我?”

聽着聶铮的聲音,溫若寒顯然怔了一下,接着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束縛,似乎想起來什麽,開始緩緩退去。

這時聶铮才發現,溫若寒已經斷了一隻腳。

而在地上,他的身體旁邊,正是他的腳。

原本四道鎖鏈扣住他,眼下隻剩三道!

“你……你是……”

“前輩不記得我了?”

溫若寒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接着便說:“你快走,你不能待在這裏!”

聶铮正在錯愕間,溫若寒又道:“别,别别,别走,你有刀沒有?”

溫若寒說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這句話說完後,更是身子打了個晃,将自身重量都挂在拴住他的三根鎖鏈上。

聶铮有些不明所以:“前輩要刀做甚?”

溫若寒攤了攤手掌,那是一個不如何規則的石塊,其中有一面格外鋒銳,上面還有殘存的肢體廢屑、幹涸的暗黑血迹和屢屢怨氣。

“别廢話!你有沒有!”

聶铮攤了攤手:“我從不用銳器,沒有。”

話音一落,溫若寒又一次兇相畢露,猛的朝聶铮撲去,力量之大,拖拽得鎖鏈锃锃作響。

聶铮見狀有些咋舌,沒刀都已經這樣了,有刀還得了?

但很快,溫若寒的兇相收斂,又一次變成了之前虛弱模樣。

“快,快,給我刀,給我刀!火也行,火!”

這下聶铮才醒悟過來,似乎……他這是自己的人性在跟兇性做抗争?

聶铮猜對了。

溫若寒維持人性,必須依靠九轉回魂丹,若是藥力即将耗盡,便會喪失理智,從活死人轉變爲兇屍,一直持續到藥力徹底散盡,才會安安靜靜的躺下,一如聶铮初見他時的模樣。

此時此刻,藥力将盡未盡,他才會是這副模樣。

聶铮偏了偏頭,看見了溫若寒示意的那隻火盆。

火焰在跳躍,熱浪在與黑氣糾纏,那是深秋暖身之物。

聶铮用元氣将那火盆托到了溫若寒身前。

然而下一刻,令他吃驚的一幕發生了。

這溫若寒猛然掙了掙鎖鏈,然後用那已經沒了腳的腿,将那火盆勾了過去!

火焰頓時就将他的褲腳燒着了。

聶铮吓了一跳,趕忙淩空寫了個蓄水符幫他将還不大的火苗撲滅。

“前輩你這是做甚?!”

“你莫管我,你趕緊滾!”

溫若寒罵完,再一次将斷掉腳的腿伸進火盆中!

火苗頓時又竄了起來。

順着他的褲腳就開始燃燒起來!

聶铮驚愕的望着他,火焰一路向上,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大,肢體焚燒的那種焦糊味與惡臭味頓時散播開來。

“前輩你做甚!”

溫若寒很痛苦,可是他又在狂笑。

“多謝多謝!你快滾啊——”

說完之後,再次面露兇相,但緊接着又恢複成癫狂的模樣!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就連饕餮都被這裏的情形所吸引,抱着幾縷怨氣踱步過來。

“我記得你了,我記得你了!多謝!多謝!哈哈哈——麻煩安公子告訴裳兒,莫忘了溫家宗旨!懸壺濟世,解民倒懸!懸壺濟世,解民倒懸!”

火焰将溫若寒吞沒了。

那絲絲縷縷怨氣開始瘋狂的往溫若寒體内灌去,饕餮察覺到了口糧要丢,趕忙去撲,可是手掌太小,根本吃不進嘴裏多少。

而那溫若寒,居然不死,兇性也被徹底激發,開始瘋狂的朝聶铮撲去!

他整個人明明已經開始徹底燃燒,可那些怨氣就是在阻止他徹底被湮滅在這個世界上!

但……怨氣再強橫,在也沒辦法阻止承載他們的身軀被徹底焚燒殆盡。

看着眼前一幕,聶铮仿佛被一記大錘砸中一般!

看着地上孤零零的那隻斷腳,看着掉在地上的殘破石塊,這……必然是他強忍痛苦強行把腳磨斷的。

磨斷自己的腳……爲了什麽?

若是自己沒來,是不是還要磨斷另一隻腳?

甚至磨斷四肢……

磨斷……就是爲了得到火盆嗎……

得到火盆……就是爲了死嗎?

千方百計,經受這麽大的痛苦也要去死……爲的……是什麽?

除了不連累世人,聶铮再也想不到任何理由了。

世人……

百姓……

李素瑾……

懸壺濟世……

解民倒懸……

十年恩重……

仙之修者……

衆生爲民……

天下蒼生……

聶铮深吸一口氣,一把抓起饕餮後頸,禦箫而起,接着一手按在了傳聲符上!

“素瑾!我聶不器,有要緊事情必須去做!就不過去了!”

半晌,傳聲符上一個聲音悠悠響起。

“我明白,務必珍重,我在京師,等你回來!”

……

保定城中,潛伏數日的北遼修士給城中帶來了巨大的破壞。

而且他們和城外鎮南軍内外夾攻,城牆城門岌岌可危。

城頭的盧承林腿腳酸軟,軍令其實已經發不出去了,基本整個人是在靠意志撐着。

戍邊軍将士同樣在靠毅力和平日裏盧承林灌輸的理念苦苦堅持。

聶铮一路向北疾行。

這個時候略微靠南一些還有很多的人,但是越往北,街面上可以見到的普通人就已經越來越少了。

剩下的,大都是逆行者。

或者是一些留在城中不打算南逃,卻又經受不住好奇心,而偷偷跑出來瞧熱鬧的。

厮殺大概在距離北部城牆還有兩裏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那是正在城中作亂的北遼修士,見到一些士卒模樣的人趕赴過去,便起了半路攔截的心思。

肅殺的氣氛籠罩着整片街區。

聶铮望去,看見一名北遼修士随手砍翻了一名街道上匆匆行走的婦孺。

但很快,這名修士也就被人圍了起來。

拂曉境修士畢竟沒有曙光境那般不講道理,他被圍住後,經過一番搏殺,竟是被這些逆行者捅翻在地。

當然随後就又有幾個北遼修士趕來,和他們厮殺起來。

人數相當的時候,境界上的優勢就開始顯現,戰況直接成一邊倒的狀态。

但聶铮趕到時,所有逆行者已經悉數死去,剛才那名被捅翻的北遼修士捂着受傷的肚皮爬起來。

然後抽刀沖着一名倒地的逆行者不停劈砍。

一刀,又一刀。

一邊砍一邊用着北遼話喊着:“捅老子,捅啊!來捅啊!”

而在一旁角落裏,就是之前被砍翻的那名婦女。

在她的屍身旁,孩子正在哭喊着爬行。

之前那些逆行者已經悉數死去,這名北遼修士發洩完了後,開始走向那名哭喊的孩童。

一步一步,孩童一邊爬一邊回頭看。

這名修士放聲狂笑。

突然間,他的腿腳被抓住了。

是還剩下一口氣的婦女用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腿。

“跑——站起來,跑——”

“娘——娘——”

“跑——跑啊!”

孩子的哭喊聲越來越大,可無論怎麽哭喊,他都站不起來,似乎腿腳早就軟掉了。

一旁北遼修士喊道:“别玩了,趕緊去北面夾擊。”

“你們且去,我馬上就來。”

說完後,刀芒閃過,直直的劈在婦女的背脊上。

聶铮距離較遠,營救不及,見狀睚眦目裂,開始瘋狂喊道:“住手!住手!!”

這名北遼修士聞聲當然身形一滞,不料在他隻是斜眼睨了聶铮一眼後,就瘋狂笑了起來,然後将手中刀揮了下來。

一刀,又一刀,血光飛濺。

接着又用挑釁的眼神瞅了一眼聶铮,然後扭頭沖向那個孩童說道:“哈哈哈——小鬼,你跑啊,快跑,不然我就要來了。”

“娘——”

那北遼人似乎殺得興起了,當即又是一刀麾下,竟是直接将那婦女的頭顱割了下來!

随後一腳,将頭顱踢到了聶铮身前,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笑道:“又來了一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兄弟們,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

來的人隻不過是一個拂曉初境修士。

自己這裏畢竟有五個拂曉境。

對不對?

五對一,輕輕松松,随手就能料理打發了。

難不成……還會花費自己很大工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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