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漸離的帥旗已經出現在保定城下,呼延相如禦使破軍筆升至高空。
“開城獻降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呸!!遼狗——”
……
另一邊,保定城西北太平巷,氣氛紛擾淩亂。
五男一女,各自身着尋常粗布衣衫。
男的粗犷健壯,女的纖細窈窕。
而他們在人群中,無論行至何處,總會将那女的圍攏在中間。
乍看之下很像是在保護她,可再仔細觀察一番,就覺得他們似乎生怕這女子跑掉一般。
“莫要耍花樣。”
“修爲被封,劍也在你們手上,我耍什麽花樣?”
太平巷人潮湧動,各自面色匆匆。
或是爲了出城之事相互奔走,又或是爲了守城之事忙前忙後。
壓抑沉默環境,幾欲令人作嘔。
……
保定城南部城門處。
越來越多的百姓圍攏過來,将這裏塞得水洩不通。
他們想出城。
可城門落鎖,門外吊橋更是高高挂起,此時此刻哪裏能夠出得去?
“……都是自家鄉親,城門開了又能如何!外面又沒有遼狗!”
“沒有上面的命令,實在不敢亂開。”
守衛的士卒剛剛說完一句話,聲音就被其他人的說話聲淹沒過去了。
“隻開那麽一會兒,我們出去你便關上,怎麽如此不懂得變通!”
“就是,難不成我們還能回來去盧大帥跟前告你的狀嗎?”
“李二狗!信不信我讓你爹過來撕爛你的嘴——”
“嘿!你還敢拔刀?你可敢往我身上砍?不砍你是狗娘養的!”
被步步緊逼的李二狗有些慌亂,自己學過殺敵。
可這些,不是敵人……
“後退——後退——再沖擊城門,統統殺無赦了!”
這個名叫李二狗的城門司甲士不敢擅專,一開始還能溫言相勸,到後面……就隻能用兵刃指着衆多百姓,示意他們後退了。
看似外強,實則中幹,可……又能怎麽辦呢?
……
戍邊軍的營房之中,裴朝良被關在一間屋子中。
當然了,名義上并非關,也不可能是軟禁。
而是……保護他的安全。
保定府尹,這可算是敵酋了,必然是遼狗率先捉拿的對象,戍邊軍,必須要對你的生命安全負責。
言語冠冕堂皇,裴朝良能信那才見鬼了。
眼下營房之中,大部分人手被都調往城頭或者城下備戰,隻有極少數人留了下來。
裴朝良默默地坐在桌案前,百無聊賴的望着牆上挂着的百煉鋼刀發呆。
這是盧承林的營房,但是他這些日子都沒有回來過。
“裴大人,該用午飯了。”
裴朝良默默擡頭,看着這幾日一直送飯照顧飲食起居的士卒,開口問道:“這幾日戰事吃緊吧?”
“不錯,清晨時分,遼狗差點就要湧入城中了。”
裴朝良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接着就将話題岔開:“那北遼的蕭大王……來了嗎?”
“應是來了,剛剛營中最後一批人手也被調走了。”
雖是白天,營房中燭火并不明亮,時不時還有蠟油滾落下來。
裴朝良忽道:“那柄刀……似乎并非凡品。”
“那是大帥最喜愛的寶刀了,名叫八荒。”
“能取下來給我看看嗎?”
“大帥的東西,我們不敢亂碰。”
裴朝良笑笑:“也好。”然後默默站起,走過去将刀取下拔了出來。
這名士卒見狀,倒也不好制止,隻是默默的布置碗筷與飯菜。
然而……
抽出刀的裴朝良,卻在悄無聲息間,站在了那名士卒的身後。
刀尖掩映的燭火跳躍閃耀。
血液就這樣猛地噴灑出去,在營房牆壁上……點點落紅。
……
當混亂突然爆發時,聶铮并沒能離開保定北城牆多遠的距離。
引發混亂的,是三枚在天空中突然炸開的煙火。
緊接着……城中各處房屋就燃起火來。
就好似……遼人已經殺入城中了一般。
很快,就有各類謠言傳播開來。
人們開始争相的離開屋宅湧向街道,巨大的人流突然就朝着聶铮所在的位置撞來,齊齊往城南擠過去了。
那瘋狂的架勢和前幾日的穩定有序大相徑庭。
聶铮被撞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趕忙脫離人流躲到一旁屋中後,禦箫騰空。
接着那混亂不堪的情景,毫無保留的進入了聶铮的視線。
根本就不是自己所在的這一條街道是如此情景,而是幾乎所有街道。
似乎所有百姓都被驅趕出來了一番!
那四處燃燒的火焰和前幾天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必然是有人潛伏已久,就待此時突然爆發。
“城破了——”
“盧承林已死!盧承林已死——”
“快跑啊——遼人要屠城!”
伴随聲音而來的,自然是百姓的慌不擇路。
這些聲音帶有濃濃的北遼腔調,可是……此時此刻,哪裏有人會去細究?
就這樣一個連帶一個,一個連帶一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連鎖反應。
先是普通百姓,後是協助守城的民夫,再然後就是站在城頭抵禦遼軍大舉壓上的戍邊軍将士。
當然,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越靠近北部城牆,就越顯得荒謬。
可……現在誰還有那個閑心思管這些?
人心浮動,從來都是大環境造成的。
聶铮在高空中循聲望去,立刻發現喊話之人根本就是一名修士。
即便他一身南楚衣衫,依然掩飾不住他北遼人的身份。
此時此刻的北部城牆那裏,甚至都還沒有打起來,居然就敢如此散布謠言。
聶铮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那一夜剛和自己打照面就作鳥獸散的北遼修士。
難不成那夜之後,他們就一直潛伏在城中,直至此時?
聶铮又看了看城牆處,接着看了看下方混亂的人群,開始對着傳聲符大聲叫嚷起來。
“李素瑾,李素瑾!你在哪——”
然而聶铮問出去後,傳聲符那邊傳來的,隻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嘈雜聲。
許久後,才響起李素瑾的聲音:“太混亂了,我沒事,蘇奴兒!蘇奴兒!”
“我在這。”
“谷小貝——谷小貝——”
有的時候,修爲再高,在這種情形下,也很難有效的做出些什麽事來。
尤其是身邊人走散時。
還是那幾個小家夥走散的時候。
“不器,饕餮不見了,但我看見了班秋怡,我沒事,你不用過來。”
“你在哪?”
“我也不知道,但你放心,我沒事,你不用過來。”
當混亂持續擴大的時候,就開始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過去了。
此時此刻,能夠繼續維持秩序的,隻有城北牢牢釘死在城牆上的戍邊軍。
他們站在牆頭,隻要随随便便一回頭,就能看到讓人情緒徹底跌落谷底的一幕。
可是他們依然選擇直視前方,直面大軍壓境的鎮南軍。
忽然,下方有一陣異樣的聲響傳來。
而喊話之人,都是本地的衙役。
在他們的身旁,卻是裴朝良和他的師爺。
“盧承林已死!盧承林已死!現在裴府尹接管城防,所有衙役,護送百姓離開保定城——”
這樣的聲浪傳播的很快,從城南到城北不過幾息的時間而已。
直到靠近保定城南時,這個聲音就已經演變成了:“速速開城讓百姓先走!”
與此同時,原本誓死扞衛城門的李二狗,也開始恐懼起來。
“别,别這樣,大帥有令,城門開不得。”
“那是亂命!是他爲了他的功名利祿,所以要置我們百姓的性命于不顧!”
“裴府尹下令開城了,又不是投降,你膽敢不聽府尹的話?”
“二狗啊……聽大娘一句勸吧……”
“讓一讓,讓一讓,是府尹大人來了!”
城門口的嘈雜陡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很快人群中就逐漸讓開了一條通道,面色莊嚴的裴朝良,一步一步走到了城門邊。
“你很好。”
裴朝良頓了頓,李二狗的城門甲士不由得也被他的威勢所懾。
“城馬上就要破了,若你是戍邊軍的将士,就請去往北邊,掩護保定百姓撤離,我裴朝良,在此對天起誓,定會約束所有官差衙役,讓他們護住城門,保護爾等出城!有違此誓,人神共滅。”
裴朝良深吸一口氣:“鄉親們……逃命去吧……”
安平廿二年深秋,保定城的荒野之上,寒風嗚嗚作響。
而保定南城門……終于打開了……
……
此時此刻的保定北部城牆,戰鬥又一次開始了。
有了蕭漸離坐鎮的北遼士卒,整體的精氣神和之前敗退下來時,截然相反。
而遲史和呼延相如兩大高手,分立城頭,猶如戰神般,萬夫難當。
他們一人持劍,一人抓筆。
劍如青釭,身如燭影,筆走龍蛇,鐵畫銀鈎。
鮮血在他們身旁瘋狂的噴灑,屍體開始越壘越高。
盧承林坐鎮後側,睚眦目裂。
火油、金汁、檑木、滾石,一切都已經用上了,卻隻能延緩他們登城的腳步,卻不能遏制住這個缺口。
甚至……沒有辦法阻止甕城中的城門在被不停的撞擊了……
他們的身後,是數十萬的保定百姓。
他們的身後,是自己的家人……
此時此刻是毅力的比拼了,隻要能夠咬牙堅持,也許……就可以守得住。
盧承林走了出來,站在了最前沿,抽出大劍捅翻了一名北遼士卒。
“弟兄們!守住!守住!”
遲史的神通是換影。
呼延相如的神通是磐石。
遲史近乎可以無視所有朝他捅過來的長槍,并且反打回去。
而呼延相如則是用一杆巨大的破軍筆架住了所有朝他攻過來的兵刃。
以他們的實力境界,根本不要殺敵,他們隻需要死守住這個讓自家士卒登城的缺口就可以了。
盧承林不停地回頭望去,此時此刻,如果能夠有一個可以和他們匹敵的人站在城頭,自己哪裏會這麽難。
他沒有等到聶铮,卻看見了天邊飛來十數人。
這樣一幕讓盧承林喜出望外。
因爲那是連渤。
曙光初境的龍象體修。
可是……
不僅盧承林注意到了這樣一幕,站在城下默默觀戰的蕭漸離同樣注意到了這一點。
隻見他淡淡一笑,從身旁士卒手中取過自己的戮日弓。
就這樣坐在馬背上,弓弦張開,猶如滿月。
先是寒芒一點,随後箭若奔雷。
然後幾乎所有原地待命的北遼士卒都看到了讓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
那頃刻間消失的箭矢在飛行的過程中,身後居然帶出來了一團團白色的環狀雲霧。
然後直挺挺的朝連渤所在的位置紮了過去!
連渤這一行十餘名修士中,突然就有一人覺得自己身子一涼,低頭看了看,一個巨大的血洞出現在了心口上。
随後,他略顯茫然的看了看周圍同伴,未能開口說些什麽……便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一瞬間,連渤這一行人如臨大敵。
原本保定城頭士氣大振,都已經開始歡呼“強援已來”了,這一下……心情瞬間跌至谷底。
一箭。
隻是一箭而已。
可是……
讓他們更加膽寒的事情還在後面。
洞穿心口的那枚箭矢早已在天邊消失不見。
可是……它竟然在遠處扭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彎,就好似有人在淩空操控它一般,居然扭頭,再次射了回來……
頃刻間,連渤一行人中,兩名拂曉境高手斃命。
蕭漸離笑了笑,再次彎弓搭箭。
這一下連渤等人狂叫“注意躲避”“小心暗箭”等等之類的話語,同時開始壓低飛行高度。
可是……這并沒有多大用。
蕭漸離手一松,同樣滿含殺機的地獄之箭直挺挺的飛了過來。
“擋住!”
“快躲——”
然而……這箭速度奇快無比。
那些拂曉境的修士根本就是些活靶子一般!
連渤覺得自己的呼吸陡然都停滞下來。
他發現這些同伴似乎根本閃避不及。
連渤無暇多想,直接抽刀想要沖着這勢若奔雷的箭矢劈去。
刀鋒氣刃呼嘯而出。
連帶着地上不少北遼人都不小心被誤傷。
但箭矢……沒劈中。
連渤瞬間心口覺得一涼,趕忙四下張望。
自己身邊這些同伴,沒有一個身殒,更加沒有一人受傷。
剛剛想要松上一口氣。
連渤就看見剛剛那枚箭矢似乎是在調戲自己一般,竟然在即将被劈中時,斜斜的拐了彎,朝着保定城頭飛去。
朝着……
立在保定城頭的……
盧承林飛去……
蕭漸離的戮日弓,扯出流雲的奔雷箭,瞪大眼睛的盧承林,被洞穿的城牆,猶如蛛網般碎裂的青磚,以及……青磚中間的那個小洞。
都在告訴全天下。
保定城。
也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