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很少見,民間百姓認爲冬天打雷是大兇之兆,又稱“雷打冬”,類似于“六月雪”,甚至有“冬天打雷墳成堆”的說法。
對于駐守在五行山外圍的黑衣人們來說,這是個不祥之兆。
他們本就因爲駐守五行山沒辦法回家過年而心有怨氣,此時又見如此兇兆,不免人心浮動。
沒辦法,神樞禁軍的作戰意志較之邊軍,就好似花圃道士較之野道士,的确存在着差距。隻是神樞禁軍的各種配備,從火器到甲胄再到馬匹,都要勝過其他黑衣人,又有足夠數量的高級将領,這才使得神樞營威名不墜。
邢年負責今夜的當值,背着火铳,挎着馬刀,騎馬巡邏。北地本就寒冷,晚上更不用說了,那真是滴水成冰,夜風可不是微涼,而是刺骨,哪怕披着厚重的大氅,坐在馬上久了,仍是難免身體僵硬幾分,這個時候,就隻能靠修爲硬抗。
在邢年身旁是個上了歲數的老黑衣人,倒也不能說是老兵油子,隻是沒有門路,修爲也不成,每年的考核都不過關,所以一直都是個普通禁軍,不曾升官,甚至這種髒活累活也都是他的。
好在禁軍的饷銀高,哪怕是普通禁軍,每月也能有六個太平錢,而且有營房、有冬裝,好些黑衣人,隻要不成家,冷不着,餓不着,日子還算逍遙。
當然,若是成家,有老婆孩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别說逍遙,隻怕是數不完的糟心事,念不完的難念經。要不怎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升不了官,在軍營裏要看别人的臉色,在家裏還要看老婆的臉色,被數落是沒本事。這也是某些女子的通病,似乎人生中的所有不幸都可以歸結爲一個原因——嫁錯了人。
也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若是嫁給皇帝做妃子,哪裏還有這些糟心事?
可惜,嫁不得。
皇帝也好,或是其他權貴也罷,他們爲什麽要娶一個平民家的女兒呢?
門當戶對,就算家世上不能門當戶對,也要在自身能力上門當戶對。就拿齊玄素來說,如果他還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面對步步攀升的張月鹿,什麽也做不了,交集越來越少的兩人,關系疏遠幾乎是一定的,甚至不以兩人的意志而轉移,除非張月鹿單純想養隻金絲雀留着逗樂。
可齊玄素追上了張月鹿的步伐,雖然總是被壓一頭,但兩人的身份大緻還是持平的,于是交集越來越多,在不斷的交集中,感情也會越來越深。
這就是個很現實的問題。通過嫁人改變命運,不是不可以,不過這就像通過考上狀元改變命運一樣,很難。
所以好些人年輕人最近也想開了,不成親了,也不傳香火了,窮不過三代,還不如及時行樂,就這麽着吧。
邢年就是這樣的年輕人,拿着身旁的老夥計打趣道:“老劉,你這麽大的年紀了,也沒個婆娘,自然沒有子女,那你老了以後該怎麽辦啊?等你幹不動了,甚至下不來床,難道就隻能等死嗎?隻怕是哪天臭了,都沒人知道。”
老劉道:“你還不是一樣?”
邢年嘿然一聲:“自古以來,娶不到老婆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窮,說别的都是假的,你也許要說我長得不好看,可女人也不是個個賽天仙,同樣有長得不好看的,那些長得醜的爲什麽看不上我?還不是因爲我窮。”
老劉笑道:“既然知道自己窮,那就趁着年輕趕緊努力。”
邢年舉起馬鞭指了指老劉:“又說屁話了,升官是我努力就能成的嗎?還不得有太平錢開道?我要有二百個太平錢,說媒的早就踏破我家的門檻了。”
老劉隻是笑了笑,沒有反駁。
其實戰功也可以,隻是他們并非邊軍,帝京承平日久,幾十年不動刀兵,又哪來的戰功呢。
再者說了,戰功是要拼命的,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别人的戰功。
邢年繼續說道:“人活一百年是個死,人活五十年也是個死,再過幾年,要是還沒有起色,我就找關系調到水師去,說不定能博出個富貴來,封妻蔭子。”
老劉的左眼仿佛蒙了一層翳,灰白無神,也不轉動,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隻假眼,他用完好的右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輕人:“你平日裏口口聲聲說不娶親了,可心底裏還是想要女人的,我是真無所謂了,你小子充其量就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邢年有點尴尬:“你什麽年紀了,有心無力,上馬提不動槍。我什麽年紀,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這能比嗎?”
就在這時,一陣連綿的炸雷響起。
邢年小聲嘀咕道:“賊老天,大冬天的打什麽雷啊?”
因爲雷聲太大,邢年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老劉正要說話,他的胸口忽然爆開了一朵血花,直接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
邢年猛地怔住了。
是火铳,有人借着雷聲的掩護在暗中開铳,直接洞穿了黑衣人的甲胄,一铳斃命。
老劉這家夥沒等到下不了床的年紀,就這麽死了。
邢年緊接着反應過來,直接滾下馬來,趴在地上。
敵人在暗處,又有火铳,騎在馬上就好似個活靶子,縱然轉身想逃,也快不過火铳的彈丸。
然後邢年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誰會有火铳?
要麽是黑衣人,要麽是……
一隻漆黑的甲靴出現在邢年的視野中,與黑衣人有幾分相似,又有些不同,銀色的絲線在黑色的甲靴上勾勒出如雲朵一般的圖案,十分華麗。
這種華麗不是爲了裝飾,而是一種道門符箓。
一瞬間,邢年知道敵人是誰了。
下一刻,一枚彈丸穿透了邢年的頭顱——因爲嫌冷,邢年并沒有戴鐵盔,而是戴了一頂皮帽子。
那隻甲靴的主人緩緩出現了,是一名道門的靈官,正在給硝煙還未散盡的手铳重新裝填彈丸,背後背着一杆長铳。在他身後不遠處,是兩名端着長铳的同僚,三人隻是通過簡單的手勢進行交流,不發一言,沉默無聲,而他們的面容都被面甲遮擋,看不到表情,面甲在略微黯淡的月光下閃爍着森冷的光澤。
三人确認了邢年和老劉已死之後,繼續前進。
類似的場景也出現在其他地方,道門的精銳靈官趁着夜色全面進攻五行山,神樞禁軍死傷慘重。
不過此舉也驚動了負責統領這支神樞禁軍的鎮守總兵官。
這是一位無量階段的武夫,已經到了千變萬化的境界,體魄十分駭人,他大步走出軍營,每走一步,身形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着,澎湃洶湧的血氣溢出體外,仿佛給他鑲嵌了一道血邊。
轉眼間,這位無量武夫已經從普通人變爲丈六之高的巨人,正是人仙真身之“大巫真身”,不過與體态“嬌弱”且偏向于方士的女子大巫們不同,人仙真身狀态的武夫筋肉虬結,雙目血紅,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
雖然武夫隻有一人,但行走之間,仿佛是大隊騎兵沖鋒,轟然作響。
靈官們紛紛開铳,無數彈丸如同一片“鐵雨”朝着武夫潑灑而去,隻是對上号稱見神不壞的體魄,“龍睛乙一”之下的彈丸根本無法造成傷害。
武夫旁若無人一拳打出,拳未至,激蕩起的拳風便讓無數樹木彎腰俯首,甚至掀起了一片飛沙走石。
便在這時,這邊的高品靈官也出手了。
漆黑如墨的靈官甲胄密不透風,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也不像低品靈官那般以銀線繪出符箓紋理,而是以暗線銘刻符箓,一眼望去,什麽也沒有,隻有貼近了仔細去看,才會發現靈官甲胄上那密密麻麻的符箓。
這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二品靈官,他同樣一拳迎向武夫的一拳。
靈官的本體并不強大,可有了靈官甲胄和神力的加持之後,他們就仿佛神降之人,并不遜色同境之人。
一聲巨響壓過了冬雷,巨大的餘波向四周擴散開來,将許多光秃秃的樹木攔腰斬斷。
伴随着巨大的轟鳴聲響,靈官轟然後退,雙腳在地面上犁出兩道長長溝壑。
武夫的整條手臂則炸成粉碎,血肉不存,隻剩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依稀勾勒出一條手臂的輪廓,這些光點正是凝練的穴竅,這也是見神不壞的玄妙之處。
然後就見血氣湧向此處輪廓,迅速填充其中,以血肉衍生之神異,重新造就了一條手臂,因爲有穴竅爲中樞,所以這條新生手臂并無半點不契合之處,更不必重新适應,自然而然就能做到控制入微。
靈官拔出雙腳,再次朝着武夫掠來。
武夫這次再無留手,雙拳齊出,兩人在短時間内過招數百。
若論拳腳招式,千變萬化境的武夫要勝過靈官太多,若是按照擊中要害得分來算,靈官早就輸了十幾次,無奈靈官甲胄堅固得出奇,武夫的拳頭根本無法打破靈官甲胄,自然也無法對靈官造成緻命傷勢,隻能将一層層拳意附着在靈官的身上,使其如負重山。
靈官周身的神力并未結成法相,也未凝聚法身,畢竟靈官不能與巫祝一概而論,不過神力不僅僅是讓靈官甲胄更爲堅固那麽簡單,也讓靈官擁有了部分神異,隻見他周身燃燒起純淨的白色火焰,将附着在甲胄上的拳意燃燒殆盡。
此乃“昊天光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