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蛻回答道:“是本尊的一隻眼睛、一條手臂、六根肋骨和半顆心。以眼睛、手臂、肋骨和半顆心爲根本,血肉衍生,是爲重塑體魄;将三屍九蟲糅合一處,化爲三魂七魄,是爲重塑神魂;最後将神魂灌注到體魄之中,如此就有了大晉國師林靈素。本尊說林靈素是爲惡身,自此之後,他便隻餘善身了。”
齊玄素不得不感慨,一劫仙人的确厲害,不需要女人就都能憑空造人,難怪長生之人無法生兒育女,的确不需要生育。
張月鹿感歎道:“插柳成蔭,仙人手筆。”
林靈素的出現就好似将柳條插在地上,然後柳條長成了另一棵柳樹,農家稱之爲“扡插”。
張月鹿越發肯定所謂的“本尊”就是清虛元妙真君,因爲從兩人的行事風格來看,林靈素的确是禍國殃民,大晉失國的原因,其中之一即:“溺信虛無,怠棄國政,困竭民力。”其中促其達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是林靈素。而清虛元妙真君則名聲極佳,滿足世人對仙人的一切想象,的确符合惡身和善身的說法。
兩人同爲神霄一脈的開派祖師,也對得上。
隻是有一點對不上,從林靈素到清虛元妙真君受封,足有一百六十年,而清虛元妙真君創造出林靈素的時候,不可能隻是天人,最少也是仙人的境界修爲。按照普通仙人來算,就算再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那也遠不夠一百六十年。除非是清虛元妙真君不到四十歲就跻身了長生境界,然後立刻創造了林靈素,然後接下來的六十年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剛好一百六十年。
不過話說回來,史書明确記載,林靈素消失時是四十四歲。
還有一種可能,清虛元妙真君并非一劫仙人,而是二劫仙人,那麽一百六十年的時間差就變得十分充裕了。
至于二劫仙人爲何不能振興道門,道理也很簡單,因爲當時的儒門有一位同樣渡過了二次天劫的聖人——心學聖人。
心學聖人在世時,曾化身爲朝廷官員,平定道門發動的甯王之亂,鎮壓道門仙人衆多,并将其稱之爲“山中賊”,受封伯爵。
其實仙人、聖人、佛陀、菩薩在世俗中有另外一個身份,是十分正常之事。林靈素成爲大晉國師是一個例子,心學聖人平定甯王之亂也是一個例子,還有太上道祖化身爲大周守藏室的官吏,以此契機點化還未“得道”的儒門至聖先師。
佛門這邊也有類似例子,比如佛門大勢至菩薩化身明空女帝,先做皇後,後來直接篡奪了道門李氏皇族的江山,強迫道士剃度爲僧人,尊崇佛門。此舉也引來了道門仙人的反擊,五位道門仙人入朝,聯手逼迫明空女帝退位,打破其人間之身,使其重歸佛國成爲大勢至菩薩,還政于李氏皇族,史稱五王。
直到玄聖出世,打破了這個慣例。
玄聖認爲這種幹涉隻是隔靴搔癢,于事無補,他一直笃信人定勝天的道理,于是他整合道門,歸納傳承,發展造物,建立金阙道府體系和九品制度,摒棄各種傳統規矩,從幕後來到台前,直接插手幹預世道發展。
于是糾纏了上千年的三教之争立時分出了勝負,面對煥然一新的道門,佛門和儒門相繼戰敗,儒門成爲附庸,佛門退居西域。
過去的佛道之争,在君王面前論道鬥法,誰能博得君王的歡心,誰就能成爲國教,亦或是仙人菩薩神仙打架。如今的佛道之争,道門直接出動飛舟、火炮以及數以萬計的靈官,兵鋒直逼佛門腹地,逼得佛門簽訂城下之盟。
這些年來,道門不斷發動戰事。因爲昆侖位于西域,佛門也在西域,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天子守國門”了,道門必須維持進攻态勢,否則就是佛門兵臨玉京城下了。
齊玄素問道:“那麽通真達靈先生又與長春真人有什麽關系呢?”
張月鹿回答道:“兩者同爲全真道祖師,其實并不和睦。證據是長春真人作爲晚輩,曾經在《玄風慶會錄》中批評過這位大晉國師。”
玄是道門,風是教化,玄風就是道門之教化。當年長春真人前往大雪山行宮觐見金帳汗王之後,金帳汗王下诏将他和長春真人的幾次對話編集爲《玄風慶會錄》,其中就有關于大晉國師林靈素的話語,長春真人認爲是林靈素蠱惑了大晉皇帝,間接導緻國破。
張月鹿接着說道:“當然,如今道門也在某種程度上爲通真達靈先生說了幾句好話,林國師的确有罪,可亡國的罪過還輪不到一個道士來背,将君王的罪過歸咎于道士、宦官、女子、和尚、戲子伶人,卻對應該負有主要責任的皇帝和士大夫們避而不談,甚至說老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避重就輕、轉移視線是儒門中人慣用的把戲。”
齊玄素道:“于是長春真人發現林靈素後,直接選擇動手,林靈素被本尊收走了諸多身外物,不是長春真人的對手,被長春真人鎮壓。”
張月鹿道:“應是如此了。”
齊玄素再度望向遺蛻:“通真達靈先生不是長生之人嗎?爲何不選擇飛升離世?反而是坐化于此。”
遺蛻歎息道:“我先是被本尊重傷,又遇到了長春真人,直接跌落了長生境界,不是我不想飛升,而是不能飛升,根本無法開啓天門。長春真人将我囚禁于此,令我煉丹贖罪,一直到壽盡坐化。”
齊玄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隻要跻身長生階段,就能斬去伴随自己一起壯大的三屍,不受壽元的限制。就算跌落了境界,體内新生的三屍畢竟弱小,無法和與生俱來的三屍相提并論,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害死宿主性命。你先前卻說自己因爲屍體的束縛,被困在這裏已經五百年,意味着你已經死了五百年。這就有意思了,通真達靈先生怎麽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壽盡坐化?”
丹室内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張月鹿握緊了手中紙劍,緩緩道:“恐怕通真達靈先生不是壽盡坐化,而是修爲大損之後,壓制不住三屍化身,被生有二心的三屍化身害了性命,奪了軀殼。三屍化身本不能長久存留人間,憑借這具仙人遺蛻,你算是有了身體,所以才能數百年不散,隻是這具軀殼也成了你的束縛,因爲你一旦離開這具遺蛻,很快就會消散,這才讓你被困在此地數百年之久。”
遺蛻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那是我與林靈素的事情,我對你們沒有惡意,錢香芸就是明證。”
齊玄素冷笑一聲:“也許是一個錢香芸填不飽你的胃口,若是殺了她,反而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倒不如留着她,與她做個交易,讓她給你帶來更多的生魂血肉,正好她執掌幽獄,有着職務之便,這就是合則兩利。”
張月鹿沉聲道:“你覺得我們會與你做這樣的交易嗎?”
兩人雖然年紀不大,但都心思缜密,想要騙過兩人,的确難了些。
丹室内漸有陰風起,越來越大,呼呼作響。
齊玄素和張月鹿都默不作聲。
對方生前是長生之人,可死了的長生之人至多就是天人階段的實力,他們兩人縱然沒有雙劍合璧的能耐,更沒有“青雲”和“紫霞”,可聯手擊敗一個無量階段的天人并非什麽難事。
若是這個遺蛻能有造化天人的實力,他們就盡量鬧出一些大動靜,反正上頭就是玉皇宮,自有其他造化天人前來支援。
至于僞仙,是超越了造化階段又還未證道長生的存在,長生之人若是跌落境界,一般就會來到這個境界,死去的長生之人基本不會有此等境界。
不管怎麽看,兩人都沒什麽好怕的。
遺蛻遲遲沒有出手,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又過了片刻,遺蛻還是沒有出手,再度開口道:“我是林靈素,林靈素不是我。當初林靈素對上本尊,損失了一尊三屍化身。後來他再遇到長春真人,又損失了一尊三屍化身。我是最後的三屍化身,這也導緻我的記憶并不完整。若是不出意外,我遲早要被他消耗掉,所以我隻能選擇先先下手爲強,三屍本就是要殺死宿主的,此乃天性,若是三屍與宿主能夠和睦相處,那麽還要斬三屍做什麽?”
齊玄素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遺蛻仍舊端坐在丹爐後方,沒有任何改變:“我沒有讓錢香芸給我帶來生魂和血肉,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需要的是‘返魂香’。從頭至尾,我隻殺了一個林靈素而已,這難道是罪過嗎?隻要我能掌握這具遺蛻,借屍還魂,我也可以成爲一個獨立存在的人。”
齊玄素問道:“那你想如何?”
遺蛻道:“我隻是想要做一個交易。你們不暴露我的存在,給我‘返魂香’,我可以給你們效力,你們如此年輕卻身居高位,前途無量,也必然要牽涉到道門高層的内部争鬥之中,我可以幫你們做一些你們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齊玄素望向張月鹿。
張月鹿也剛好望來。
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