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半張臉是女子面容,明豔聖潔,與慈航一脈的觀音法相有幾分相似。左邊雙手,一手仍舊是拈花狀,兩指間的一朵彼岸花開了又謝,生死枯榮不斷循環,花葉不能相見;另一手托着一隻淨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斷有露水滴下,剛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滅,露珠落下時,彼岸花綻放,繼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複不休。
右半張臉卻是森森骷髅,陰氣彌漫,眼窩中燃燒着幽幽碧火。右邊雙手,一手持有不斷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鑄成;另一手托着一隻頭骨酒杯,盛滿鮮血,同時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鮮血,隻是無論鮮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鮮血永遠也不會溢出。
運河如此擁擠,大船難掉頭,可對于一位僞仙來說,這算是事嗎?
七娘今日就完美诠釋了什麽叫殺雞用宰牛刀。
在諸位僞仙中,像七娘這般不講究的,是極少數。
突然之間,一道雷龍沖天而起,“夢行雲”用手中“雷锜”釘在“客棧”天字号夥計的胸口上,頂着他破開樓船的三層屋頂。
這條雷龍也是一個訊号,大船上已經沒有天人可以幹擾七娘出手。
七娘俯瞰下方如妝盒大小的大船,伸手一抓。
法相也随之伸手,指間夾着的彼岸花絲毫不影響伸手取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身神和法相是一種東西,都會随着本尊的行動而行動。
法相居高臨下,“太虛幻境”的邊緣蓦地出現五根手指的凹陷,然後法相的五指穿過“太虛幻境”,朝着下方的銀船撈去。
船上之人無不驚駭欲絕,那些青鸾衛顧不得其他,紛紛棄船逃生。
七娘的法相将大船撈在掌中,使其脫離了運河水面,越來越高。
若無法相的手掌,就與道門的飛舟無異了。
這一幕,可謂是真正的仙人手筆。
雖然不能與傳說中的挾五嶽以超北海相提并論,但根本道理是一樣的。
法相又舉起頭骨酒杯,杯中的鮮血微微蕩漾。
就見銀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然後一艘微縮的銀船出現在頭骨酒杯之中,在鮮血中浮浮沉沉,不再像是道門的飛舟,倒像是《核舟記》裏的核舟。
如此神通自然玄妙,隻是對于僞仙來說,同樣是個負擔,不能長久維持,關鍵是動靜太大,很容易把其他高人給招惹來,所以七娘還是需要漕幫來運太平錢。
齊玄素見勢不妙,早早就從船上跳入運河之中,所以并沒有被一并收入向酒杯之中。
就在這時,齊玄素忽然臉色一變,扭頭望去。
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氣勢,仿佛是千軍萬馬縱橫馳騁天下,兵鋒所指摧枯拉朽,屠城滅地,橫掃八荒,生靈塗炭,屍山血海,天地山河爲之變顔色。與追求天人合一的天地二仙截然不同。
除了齊玄素之外,“夢行雲”和“太常引”也感受到了這股浩大氣勢。
面對這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淩厲氣勢,齊玄素隻覺得遍體生寒,想要抗拒,卻又在心頭驟然生起一股畏懼之意,爲之動搖。
再看“夢行雲”和“太常引”兩人,也好不到哪裏去。
至于那些青鸾衛更是不堪。
這類先聲奪人的手段,乃是人仙傳承的破碎虛空境獨有,人未至而拳意先至,天涯不過咫尺。
僅僅是氣勢就能讓一衆天人心神動搖,來人定然是僞仙無疑了。
雖然帝京的天人數量号稱天下第一,但僞仙并不算太多,反而是僞仙若無必要,不會随意踏足帝京,如今帝京城中,除了宣徽院之外,實在沒幾個僞仙,就連七娘也很少在帝京逗留,一般都是事畢即走。
正當齊玄素還在猜測來人身份時,“太常引”已經道破了來人的身份:“竟然是‘東主’親至。”
此時她是陰神出竅的狀态,聲音仿佛直接在齊玄素心間響起。
說話間,她已經不再徒勞地維持“太虛幻境”,本來武夫就克制方士,最擅長破妄破幻,兩人之間又有兩個境界的差距,“太虛幻境”就跟紙一樣,實在沒什麽用。
“夢行雲”也顧不得追殺那名天字号夥計,而是第一時間護住“太常引”的體魄,然後來到齊玄素的身旁。
此舉一是爲了讓七娘沒有後顧之憂,二來是三人聯手最起碼還有點反抗之力。
齊玄素隻覺得自己倒黴無比,第一次複仇見到了“客棧”的“雜役”,第二次複仇遇到了“客棧”的“掌櫃”,第三次直接遇到了“客棧”的“東主”。
“太常引”的陰神回歸體魄,對于方士來說,僞仙階段的武夫就像一輪烈陽,雖然方士在雷動境之後就無懼天光,但會被磅礴血氣壓制修爲,而且陰神在沒有體魄庇護的情況下,直面血氣就仿佛直視太陽,隻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甚至是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心不能覺,還是回歸體魄以自身氣血來隔絕血氣爲好。對于方士來說,血氣是風雪,體魄就是衣服,不管衣服厚薄,總比不穿好。
一直閉目的“太常引”睜開雙眼:“雖然不知‘東主’爲何會離開五行山,但他應該是臨時知曉此地變故,所以是孤身一人前來,沒有其他‘客棧’之人跟随。”
齊玄素和“夢行雲”立時放下心來,如果隻有“東主”一人,那麽七娘應該可以應付。
七娘可不是花圃道士,曾經跟吳光璧平分秋色。
不過話說回來,當初在金陵府,吳光璧可沒有這麽大的聲勢。
齊玄素如此想着,又轉念一想,當時還有一個司命真君,吳光璧當然不能先聲奪人,必然要隐藏氣息。
七娘同樣戴着極具上古巫教風格的青銅面具,看不清臉上表情,隻能看到一雙眼睛,此時閃爍着詭異的光,顯得她神秘陰沉。
七娘緩緩吐出一個古怪的音節。
在七娘吐出這個音節之後,齊玄素忽然感覺自己身上一輕,人仙拳意的重壓竟是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然後他看到七娘開始在虛空中大步前行,每走一步,身軀都會随之變大幾分,轉眼之間已然是身高十餘丈。
七娘同時用出法相境、法身境、法天象地境。
七娘大步走過夜幕天空,普通人對她來說,當真是蝼蟻一般,此時的她就像一尊神靈俯視芸芸衆生。
幾乎同時,一道人影如流星一般出現在七娘的面前,此人身着紫袍,看不清面容,虛空而立,他身上每一處竅穴都大放光明,凝聚出了一尊身神。
他的身神并非金色,璀璨明淨,又密密麻麻,遠超三百六十五的小周天之數,少說也是一千開外,直奔大周天之數而去。
來人正是“客棧”的“東主”。
“東主”沒有多言,隻是五指握成拳頭,然後整個拳頭逐漸變得透明,清晰可見其中一個個緊密羅列的明亮穴竅,每個穴竅中都有一尊面容與“東主”一般無二的身神,同樣做出握拳的動作,大放光明。
七娘張開雙手,口中響起一連串古老晦澀的音節,極富韻律,仿佛詠歎,好似吟唱。
天地萬物似乎都随着這奇異的韻律開始震動,升起絲絲縷縷的黑色氣息,繼而彙聚成濃郁的黑霧,從四面八方湧向七娘。
轉眼之間,七娘身邊的黑霧越來越濃,漸漸地将她的身形全部淹沒。在她身後,出現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虛影,仿佛潑墨山水,沒有其他顔色,看不真切,隻能隐約可見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頂天立地一般。
“東主”不再猶豫,打出了自己蓄勢已久的一拳。
一瞬間,他體内穴竅中的一千餘身神也随之出拳。
一人出拳,好似千百人一起出拳,拳意淩然,摧枯拉朽,浩蕩拳意席卷而至,仿佛大風,熱浪滾滾,“東主”的拳頭未至,其蘊含的濃郁血氣已經先一步與黑霧相觸,發出劇烈的“嗤嗤”聲響,配合拳意,竟是将黑霧驅散開來,仿佛撥雲見日。
“東主”幾乎是一步掠過百丈距離,破開重重黑霧,直指七娘。
不過就在他距離七娘不足三丈的時候,一圈漣漪以七娘爲中心向四周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所有的顔色盡數消失,天地之間隻剩下黑白二色。
“東主”也不例外,失去顔色,凝滞不動。短短三丈距離,寸步難近。
對于這一幕,齊玄素再熟悉不過,他幫姚裴收取“功燭杖”時就經曆過類似情景。幸好他們此時離得較遠,所以并未收到影響。
隻是“東主”周圍的黑白之色很快就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顯然無法禁锢他太長時間。
不過這也十分駭人了。
先鬥吳光璧,再鬥“東主”,面對“天廷”、“客棧”兩大隐秘結社的首領,絲毫不落下風。
這就是七娘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