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她認可了齊玄素的衛道決心,卻不明白齊玄素爲什麽要妥協。
齊玄素猶豫了一下,還是簡單解釋道:“最大的原因是我打不過甘龍池,他徒手,我用刀,可以平分秋色,可如果他用了‘玄水武備’,那是頂尖的寶物,我必敗無疑。到時候隻能動用靈官開戰,事後道府如何發落我們,暫且不說,開戰結果也不容樂觀,很可能是死傷慘重,這些從西域戰場下來的靈官們不應該死在這裏。如果我也是無量階段的修爲,三拳兩腳把他打倒在地,别說妥協放人,我連他一并拿下。”
“再有就是,朝廷與道門不同,沒有那麽多的律令條文的約束,所以朝廷中人向來是膽大包天,玉京一直自诩‘文明’而诟病帝京‘野蠻’,便是由此而來。此人又是朝廷之人中的黑棍子,而不是那種愛惜羽毛之人,真逼到牆角,他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隻怕是他一開始就打好了滅口的注意,假若我不同意與他私鬥,他就披上‘玄水武備’,帶人沖殺進來,趁亂把行院内的一幹人等滅口,事後我們兩家各執一詞,我們說是他殺的,他還說是我們殺的,亦或狡辯說是交戰時不小心殃及無辜,道門和朝廷各自護短,最終不了了之。”
蘇璃想起齊玄素先前說的話,不由重複道:“世上事,了猶未了,終以不了了之。”
“早知道,就該帶些‘留影石’,把他的嘴臉記錄下來。”蘇璃有些惋惜道,她是偏執不假,可還沒偏執到蘇染的程度,十分明白不能力敵隻能智取的道理。其實蘇染也是智取,隻是沒有料到齊玄素這個變數。
齊玄素道:“且不說‘留影石’比較珍貴,不好随意使用,就算我們帶了‘留影石’,以他無量階段的修爲,立時就會察覺,那你才是幫他下了決心,逼他下死手呢。”
“他怎麽敢?”蘇璃睜大了眼睛,“這裏是帝京,号稱首善之地。”
齊玄素道:“若是平時,朝廷必定不會容許他如此亂來,可如今是特殊時候,朝廷還真有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此不聞不問。而我們道府中的某些人,也會心照不宣,在事後和稀泥,不會過于追究。甘龍池雖然是個官場上的黑棍子,但把局勢看得十分明白,所以他是走險棋不假,卻是看準了才走的。”
蘇璃皺起眉頭:“齊主事,我怎麽越聽越不明白了?什麽叫這個特殊時候,我們道府中的某些人又是誰?他們爲什麽要和稀泥?”
齊玄素沒有急于回答,故意問道:“蘇主事,我能相信你嗎?”
“當然可以。”蘇璃認真道,“我可以對太上道祖起誓。”
齊玄素這才道:“我們剛剛共患難一番,也不算是交淺言深,我就與你說些機密内幕。如今朝廷派出神樞禁軍封鎖了五行山,又有宣徽院的大宦官坐鎮,正在其中謀劃一件大事。而五行山乃是北龍的逆鱗所在,位置險要,影響天下氣數,我們道門并不贊同此事,派來了五人小組,明面上是查我的案子,實際上卻是要查清楚這件事。因此朝廷與道門隐隐形成角力對抗之勢,帝京城内也暗流湧動,這就是我說的特殊時候。”
蘇璃聞言甚是吃驚,不似作僞——顯然李家并不打算讓這個滿腦子衛道心思的小狐狸參與到這種大事中來,紫仙山的教訓已經夠深刻了,若不是蘇染,也不會牽扯出第二次金陵大案。齊玄素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蘇璃交淺言深。
齊玄素繼續說道:“至于我們道府中的某些人,我沒有證據,不好指名道姓。可你隻要平心一想就能明白,我們前腳在秋華院抓人,神樞營的大隊人馬後腳就到了,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就算秋華院這邊第一時間就發出了消息,從神樞營的駐地趕到秋華院也不可能如此之快,難道黑衣人們個個都是天人,飛着過來的?必然是有人算準了時間,提前給他們通風報信,誰能對我們的目标和行程了若指掌,這還用說嗎?”
蘇璃不是傻子,隻是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此中道理,不由臉色大變:“你是說……掌府……”
齊玄素打斷她道:“我沒說,你自己去想。你認爲是誰,那就是誰。”
蘇璃不說話了。
齊玄素最後道:“再有就是爲什麽和稀泥,因爲道門内部意見并不統一,有人是站在朝廷那邊的,所以他們會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和稀泥。甚至不排除一種可能,甘龍池在事前已經得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暗示,所以才如此膽大包天。”
“可恨!可惱!”蘇璃忿忿道。
齊玄素悄然觀察蘇璃,心中想着,蘇璃是得用之人,他要組建自己的班底,這是一個合适人選。
這種心态,與當初張月鹿提拔他一般無二。
不過齊玄素成長很快,已然要從張月鹿的班底變爲張月鹿的盟友,甚至有朝一日,兩人位置調換,也不是不可能,全看各人的造化。
齊玄素不再說這些,招手示意幾名靈官頭領過來,吩咐道:“先把傷員送去化生堂,然後把這裏的人全部帶走,挨個甄别,人人過關,同時仔細搜查内外,不放過半點蛛絲馬迹。”
“喏!”一衆靈官應道。
齊玄素又對蘇璃道:“蘇主事,你負責監督。”
“好。”蘇璃答應得十分痛快,她早就想把這個秋華院給連根拔起了,今日終于如願以償,自然是幹勁十足。
齊玄素站在原地沒動,有些感慨。
轉眼之間,竟是快過年了。雖然道門不太重視這個節日,但畢竟影響深遠,也不至于無視。去年他在張家過了一個不怎麽舒坦的年節,大年初一更是收到了巫羅的大禮,今年在帝京,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齊玄素轉身離開,來到一個無人的房間,取出子母符。
他在七娘的授意下向石冰雲彙報了有關五行山的情況後,石冰雲在次日又給了他三道子母符,可以直接聯系東華真人。
齊玄素隻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燃燒了一道子母符。
很快,子母符化作一道光幕,東華真人仍舊坐在書案後,不過沒有批示公文。
“見過真人。”齊玄素主動行禮。
“天淵,有關五行山的彙報,我已經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你有功。”東華真人的語氣比過去要溫和許多。
齊玄素趕忙道:“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東華真人道:“關于五行山的事情,金阙還在商議讨論,要等天師和地師的最後決策,所以不能急。我們當前是要配合兩位副掌教大真人的先期決策,穩定帝京局勢,探明五行山的虛實,說說帝京的情況吧。”
“是。”齊玄素答道,将事情經過和他的推測大概說了一遍,然後點出了他沒有對蘇璃明言的關鍵部分,“甘龍池這根黑棍子不足爲慮,可甘龍池的背後是琅琊郡王,琅琊郡王的背後是齊王,我擔心我貿然得罪琅琊郡王會影響到齊王的立場,壞了兩位副掌教大真人和真人的韬略。”
這也是齊玄素選擇妥協的原因之一,卻不好對蘇璃這個衛道士明言。
東華真人有了短暫的沉默,然後說道:“雖然齊王的封地在齊州,但本朝親王都是遙領封地,并非真正的藩王,所以齊王并未因爲名義上的封地就與太平道有太多交集,大體來說,齊王還是恪守中立,所以你的擔憂不無道理。隻是你也要明白一點,琅琊郡王和齊王的想法未必一緻,從甘龍池此人的态度來看,他應是早就與帝京道府中的某些人有過交集,隻是這種交集又不深,遠未到盟友的程度,否則他不會隻是與你私鬥了事,所以你要明白兩個區分,一是将琅琊郡王與某些人區分開來,二是将齊王與琅琊郡王區分開來,不要混爲一談。”
“是。”齊玄素應道。
東華真人接着問道:“他們制造了這樣的局面,你準備怎麽處理?”
齊玄素已經有所準備,直接回答道:“第一,秋華院是必須要查封的,坤道之事也必須徹查,隻是不宜大肆宣揚,免得影響到道門的聲譽和威嚴。第二,以甘龍池之事爲契機,在帝京道府内部展開徹查,到底是誰給甘龍池通風報信。正如真人所言,他們有交集卻又交集不深,所以我不相信是某些大人物親自傳信,他們不會留下這樣的把柄,應該有中間經辦之人。第三,若是因爲今日之事影響到了齊王的态度,是否請一位與齊王交好的真人,親自說明事由?若是任由李家的人煽風點火……”
就在這時,東華真人忽然打斷了齊玄素:“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要說,沒有證據的話更不要說,三道一體,緊密團結在大掌教周圍,是爲道門三足,什麽這家那家的?還指名道姓!”
齊玄素一怔,随即明白了過來,東華真人不是張月鹿,這是彙報公事,不是私下密謀,有些敏感說法的确不該挑明,當即改口道:“是我說錯了,是任由某些心懷叵測之人挑撥,隻怕于大局不利。”
東華真人沒有深究,也沒有責備,更多是提醒齊玄素小心禍從口出,所以語氣又變得平和,說道:“關于齊王,我與他有些交情,我會親自向他說明。至于第一點、第二點,我也大體同意,第二點交給五人小組去做,要注意團結,更要嚴防消息洩露造成惡劣影響。”
“我明白。”齊玄素輕聲答道。
東華真人結束了這次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