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是,他最近一直都在玉皇宮中,我們不能直接打進去,刺殺更是無稽之談,這小子本身就有天人修爲,無量階段的天人當然可以殺他,不過必須是正常交手,若在守備森嚴的玉皇宮動手,隻要這小子拖延一時半刻,就會有道門的天人趕到,那就不成了。造化階段的天人倒是能行,關鍵是我們請不動這等境界的高人,從來都是人家指揮我們的份,哪有我們去指揮人家的份。”
“二則是,這小子陰得很,上次故意離開玉皇宮,看似是絕佳機會,其實是引蛇出洞,那四名天人至今還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帝京道府出手,還是全真道另有安排。總之,這小子身邊極有可能還有高人在暗中保護,姚裴的待遇也不過如此了。”
溫翁并不否定崔主事的說法,說道:“整件事情的經過,我已經研究了一遍,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位齊法師的心思缜密,喜歡用律法做文章,哪怕他骨子裏并不認可這個。那麽我們同樣可以這麽做。”
崔主事精神一振:“願聞其詳。”
溫翁不緊不慢地說道:“所謂鬥而不破,就是一個既定的規則框架下進行争鬥從而争取更大權力和利益的遊戲,所以經常有人用下棋來比喻,兩者的确有許多相似之處。在這種遊戲中,你當然可以逾越律法的限制,但一定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就好似你想偷一個棋子,一定不能被對手發覺。一旦被暴露于天下之間,那就代表棋輸一着。道門三道争鬥就在這個階段,所以有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和第二次江南大案,可無論怎麽鬥,還是道門掌權,不會變成佛門或者儒門,這與道佛之争、道儒之争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概念。”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可以殺人,不過不能光明正大地殺人,要給殺人的行爲加上一個相對合理的遮擋。所以我們上一次動手,先是請了‘客棧’的刺客,然後以此爲契機介入其中,渾水摸魚。”
“隻是你們的安排太粗糙,不但被齊玄素一眼識破,還被人家拿着《大玄律》反将一軍。到了這裏,已經棋差一招,應該及時收手,算是止損。可一個不慎又被人家用‘留影石’拿住了把柄,隻能狗急跳牆,一條道走到黑,可人家早有算計,就等着你呢,結果就是一步錯,步步皆錯,被人家牽着鼻子走,最終滿盤皆輸。”
“這就好似是你們想要偷棋子,結果被人家抓了現行。這一次,不能再玩這樣的把戲,我們要在規矩之内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崔主事不是武夫,卻是個武人,他聽着溫翁說了半天,覺得溫翁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說,再提到杜玉焰的事情,不耐又來氣:“我看還是給錢少了,兩萬無憂錢,他不要,那就給四萬,我就不信砸不暈他。”
“議事就議事,不要置氣!”溫翁倒是心平氣和,“且不說齊玄素值不值這麽多錢,就算他真值這個價格,我們真能拿出這麽多太平錢,齊玄素也不會要。這根本就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前程和太平錢二選其一的問題,所謂‘不失爲富家翁’,你知道‘不失爲’三個字是什麽意思嗎?說白了就是退而求其次,但凡有得選,沒人會選富家翁。他有着大好的前程,等他走到金阙的高位上,太平錢就隻是個數字了,所以他肯定會動心,但他一定不會冒險。”
崔主事緊緊地望着溫翁:“溫翁侃侃而談,想來是已有定計,還是不要賣關子了。”
溫翁呵呵一笑:“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是人就會有破綻,哪怕是走到了參知真人的位置上,仍是如此,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呢?”
崔主事想了想:“關于此人的履曆,我也看過,的确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飛舟失事之後,他失蹤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去向成謎,後來解釋是被東華真人救下,受紫微堂之令,以假死隐藏身份,暗中秘密走訪調查。要我說,這裏面肯定有點貓膩,可一切關鍵資料都在紫微堂的手中,被東華真人直接封存,就是副府主都調不出來。”
“還有,那個嶽柳離的案子,萬修武死了,嶽柳離入獄,兩人都與齊玄素有過沖突,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真要深挖,也能讓齊玄素喝上一壺。可這個案子是萬壽重陽宮辦的,天罡堂小掌堂張月鹿不惜親自下場動用人脈關系,東華真人的兄弟裴小樓主辦,輔理徐小盈協辦,把這個案子辦成了鐵案,除非地師下令徹查,否則誰也翻不了案。以齊玄素與東華真人的關系,地師怎麽可能下令翻案?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先前我還想不明白,方才聽溫翁說他有姚家、裴家、張家的背景關系,就沒什麽想不明白的了,這是上面有人保他,再大的錯都不是錯,尤其是這種沒有真憑實據、模棱兩可的事情,不還是上面一句話的事情嗎?他當然不怕有人來查他。”
溫翁又喝了一口酒:“崔主事所言不錯,我已經問過北辰堂了,太平道的人倒是想查他,北辰堂也收集了一些證據。可他手中同樣握着一些太平道的把柄,投鼠忌器,兩邊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你還說。”崔主事也喝起了悶酒。
溫翁道:“太平道的人投鼠忌器,我們卻不怕,我們大可以先把北辰堂收集的證據拿過來,解一解燃眉之急。”
崔主事不是蠢人,隻是一怔,随即便醒悟過來:“此舉未必能将他置于死地,可的确能讓他消停一段時間,在殺不死他的情況下,也不失爲一個好對策,最好是把他調回玉京去,那比殺了他還要省事。”
溫翁說道:“正是如此,不過此事我不好出面,我畢竟隻是一個王府長史,明面上隻負責王府事務,具體怎麽辦還要勞煩你們。”
崔主事猶豫了許久,點頭道:“溫翁出面當然不合适,最好是道錄司的人出面。也罷,既然已經得罪了他,也不怕得罪到底。”
溫翁微微一笑,他先前鋪墊半天,等的就是這句話。若是不把困難擺明了,崔主事也不會輕易答應下來。
崔主事問道:“北辰堂的證據,溫翁可是已經拿到手了?”
溫翁扶須道:“我這幾天爲了此事着實費了一番工夫,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其中的關鍵證人剛好就在帝京,不然還要再拖幾天。”
話音落下,就聽一聲佛号:“無量佛。”
此處包間設有專門的陣法,防止他人窺探,等閑人自然也進不來,此人顯然早就在包間之内。
崔主事臉色微變,不過見溫翁仍舊是老神在在,便也按捺不動。
就見一個僧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要比齊玄素小上幾歲,看眉眼也就剛剛及冠的樣子,還帶着幾分青澀,身上一件僧衣,沒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煩惱絲,雙手合十行禮道:“小僧法号衍秀,自靜禅寺而來,如今奉師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門輩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興。
因爲佛門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屬于道門的附庸,所以佛道兩家的輩分大緻可以對等,不過佛門處處學道門,又處處學得不像。整合輩分,卻不似道門那般嚴格限制年限,許多佛門老僧動不動就收個關門弟子,又或是代師收徒,導緻輩分比較混亂。
所以依次算下來,這個小和尚隻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輩,與七代弟子同輩。張月鹿和齊玄素等八代弟子比他低了一輩。
崔主事是懂這個的,一聽輩分便知道這小和尚來頭不俗,肅然起身道:“原來是衍秀禅師,久仰久仰。”
佛門受道門的影響,也在内部劃分九品十二級。
以乞士和尚對應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對應幽逸道士,以淨持和尚對應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對應天真道士。稱呼上,以禅師對應法師,以上師對應高功法師,以德士對應真人,以大德士對應參知真人,以大士對應大真人。
衍秀如此年紀,不大可能是三品破惑和尚,應該就是四品乞士和尚,所以崔主事便口稱“禅師”,他心中明白,溫翁所言的證據,大約就着落在這位衍秀禅師的身上。
衍秀合十行禮道:“不敢當。”
溫翁招呼着兩人落座,然後道:“說起來,這位衍秀禅師曾經在遺山城盂蘭寺與我們這位齊法師齊玄素,有過一面之緣。”
衍秀和尚微笑道:“隻是不算善緣,算是個惡緣。”
溫翁呵呵笑道:“齊玄素與禅師的惡緣,卻是成全了我們與禅師的善緣。正是彼之毒藥,吾之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