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齊玄素,除了張月鹿和七娘之外,差不多算是舉目無親,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他被趙福安打傷之後,除了張月鹿在意之外,其餘人不聞不問,同爲道門之人,看着自家人被外人打了,連個屁也不放。
說得難聽些,就算趙福安把齊玄素打死了,他們也是無動于衷,隻當死了條路邊的野狗,看個熱鬧。
齊玄素算是見慣了世情,不至于因此就如何灰心難過,還是能夠保持平常心,不過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出來幫齊玄素一把,齊玄素絕對會記一輩子的。
季教真與齊玄素隻是萍水相逢,非親非故,完全沒必要爲齊玄素出頭,就算他袖手旁觀,旁人也不會說什麽。
從功利的角度來看,當時的齊玄素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沒有家族背景,沒有師承背景,其本身資質一般,别說什麽谪仙人,就是煉氣士都不夠格,隻能做個散人,其他方面,也沒什麽可以稱道的地方,沒有表現出明顯的過人之處。
大約除了七娘,誰都不會覺得此時的齊玄素能與“前途無量”四個字沾邊。就算高看齊玄素一眼的張月鹿,對齊玄素的期望也隻是按部就班,求一個“穩”字。
爲了這樣一個怎麽看都不值得投資的小道士,去得罪一個實權在握的鎮守總兵官,怎麽看都是賠本的買賣。
可偏偏季教真就站了出來,表示他在意齊玄素被人打傷的事情。
季教真先是探望齊玄素,留下兩壺藥酒,然後在城外攔下趙福安,打斷了他的一條胳膊。
從頭到尾,季教真都沒主動提起半個字,沒有半點施恩圖報之意,可謂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齊玄素不得不承認,雖然道門中有李天瀾、沈玉崒、張永焱、白永官這類人,但同時也有孫合悟、季教真、裴小樓這些人。同是姓上官,有上官敬爲道門戰死,也有上官晁這等纨绔,不能因爲某一類人就全盤肯定或者全盤否定道門。
季教真擺手道:“錦上添花也好,雪中送炭也罷,那都是對齊兄弟而言。對我而言,就是舉手之勞而已。”
齊玄素道:“真人還是叫我的表字‘天淵’吧。”
“好,我就叫你的表字‘天淵’。不過你也不要叫我什麽季前輩、季真人,私下裏叫我一聲老哥就是了。”季教真微笑道。
齊玄素覺得有些别扭,不過又轉念一想,若是從七娘那邊論起,那他叫聲老哥也沒什麽問題。
其實傳承久了就是如此,輩分容易亂。
就拿張家和李家來說,從張靜修與李道虛那輩人算起,張家的“靜”字輩與李家的“道”字輩平輩論交,接下來是“山”字輩對應“如”字輩,“世”字輩對應“法”字輩。
再往下,天師張無壽和國師李長庚還是對得上的,兩人年歲相當,是“無”字輩對應“長”字輩,可接下來的“拘”字輩對應“有”字輩就逐漸不對了,李家的“有”字輩有些斷層,以老人爲主,張家的“拘”字輩卻以壯年爲主。
到了“月”字輩和“天”字輩就更奇怪了,李天貞與張月鹿是同輩人不奇怪,可李天瀾與張月鹿是同輩人就很奇怪了,而李命煌、李命之、李命乘等一幹“命”字輩竟然還比張月鹿低了一輩,偏偏李命乘曾經是張月鹿的上司,李命煌差點做了張月鹿的姐夫。
所以道門要統一輩分,也就是:一陽來複本,合教永圓明,至理宗誠信,崇高嗣法興。
這套輩分從“一”開始,對應玄聖這輩人,包括東皇、顔飛卿、上官莞等人,往上的徐祖等人不計入其中。
“合”字輩是第六代弟子,剛好對應了第六代大掌教,“教”字輩是第七代弟子,則對應尚且空懸的第七代大掌教。“永”字輩就是第八代弟子。齊玄素、張月鹿、姚裴、李長歌等人,不管在私底下是怎樣的輩分,在道門統一歸爲第八代弟子,對應未來的第八代大掌教。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是第六代弟子,所以李長庚從家族輩分上算,隻比玄聖低了兩輩,可從道門傳承上來算,卻比玄聖低了五輩。
至于如何劃分道門輩分,一般以二十四年爲一代,隻要是在同一個二十四年的區間内進入道門,無論是第一年進的,還是第二十四年進的,都算同輩之人,所以孫永楓、白永官等人明顯比齊玄素等人年長許多,卻是同輩之人。
換而言之,齊玄素、張月鹿等人差不多算是第八代弟子的末尾,如今再進入道門就是第九代弟子了。
道門也依據這個統一的輩分推出了拜師的有關規定。同輩人之間不許拜師,哪怕相差了二十四歲。不許隔輩收徒,打個比方,孫合悟再怎麽喜歡齊玄素,也不能收齊玄素爲弟子,因爲孫合悟是第六代弟子,齊玄素是第八代弟子,兩人之間隔着一個第七代弟子。
如此一來,算是徹底梳理清楚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輩分問題。雖然也會導緻兩人分明隻差一歲卻是兩個輩分的問題,但總好過百歲老人要稱呼襁褓嬰兒爲祖宗。
同輩人之間,難免稱兄道弟,在稱呼對方時,除了萬能的“道友”稱呼之外,也可以在其字、号或者姓氏之後加上“道兄”二字,以弟自居,以表尊重。使用這種稱呼時,并不考慮實際年齡,哪怕對方比自己小二十四歲,隻要地位相當,又要表示尊重,都以“道兄”相稱,也就是互稱道兄。
若是關系親密,還可以直接稱呼表字。
這便是姚裴可以變換稱呼的緣故,從姚家論,稱呼一聲“表叔”,從道門論,就稱呼一聲“道兄”。哪個都不算錯,全看姚裴的心情。
在這種情況下,身爲第七代弟子的季教真稱呼齊玄素的表字“天淵”,表示自謙,合情合理。可如果齊玄素反過頭來稱呼一聲“道兄”,那就是沒大沒小,有悖倫理了。所以“老哥”的稱呼隻能用于兩人私下。
嚴格來說,在非正式場合且不用職務真人等敬稱的情況下,季教真可以稱呼齊玄素的表字,齊玄素應當在季教真表字第一個字的後面加上一個“公”字,表示尊重。
比如日後齊玄素做了真人,第九代弟子見了他,便可稱呼“天公”,不過容易産生歧義,讓人聯想到老天爺,所以也可以稱呼“淵公”。
之所以不用姓氏,是因爲太容易混淆,都是齊公,齊玄素姓齊,齊教正也姓齊,若是雙方共處一室,就不容易區分了。
至于“先生”,那都是用于稱呼外人的。
再就是當面稱名是罵人。一般而言,隻有父母和直系長輩才能直呼其名,皇帝是君父,所以也可以,若是其他人直呼其名,大約便相當于“我是汝父”或者“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祖宗”之類的罵人話語,稍有身份之人都不能這麽幹,罵街本身就是有失身份的事情,所以直呼其名等同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當然,關系好到一定程度,私底下願意互爲父子,那也不是不行。
從這裏論起來,“東皇”二字其實是表字,而非名。當年的東皇,曾因某事觸怒玄聖,這才有了後來東皇請求玄聖夫人爲自己說情的事情,當時玄聖在震怒之下,也隻是大罵“李東皇,你該死”,而非直呼其名,可見直呼其名的嚴重性。
不過也正因爲玄聖的這一罵,别人再罵東皇時,也是稱字不稱名。再加上東皇行事霸道,樹敵衆多,久而久之,竟是以字代名了,後世之人也以“東皇”稱之。
季教真道:“天淵,你千裏迢迢跑到蜀州,恐怕不僅僅是爲了見我一面吧?”
齊玄素慚愧道:“老……哥法眼,我是個锱铢必較之人,那日趙福安打斷了我的胳膊,雖說老哥已經替我讨還回來,我記老哥的情分,但我總覺得,我該親自讨還回來,我也不扯什麽道德大義,就是出一口氣而已,說白了,兩個字‘報仇’。”
季教真笑了笑:“锱铢必較也沒什麽不好,公平從來都是自己争取來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齊玄素點頭道:“正是如此。”
兩人又是長談了兩個時辰,主要是季教真好奇詢問齊玄素最近的經曆,齊玄素略過魏無鬼的經曆,從金陵府大案開始,到萬象道宮進修結束,一一如實相告。
季教真聽完之後,不由好生感慨,難怪齊玄素的進境如此之快。
齊玄素登山的時候還是清晨,轉眼間已經正午,齊玄素打算告辭離去,争取傍晚前趕到蜀中府。
隻是季教真也跟着起身,打算與齊玄素一同離開。
見齊玄素詫異,季教真笑着解釋道:“靜極思動,我靜了大半年,正想出去走走,剛好與你結伴同行。”
齊玄素十分感激季教真的出手相助,此次登門隻爲道謝,就如他先前拜訪裴小樓和徐小盈一般,并無邀請季教真助拳之意,他真想要壯聲勢,就該把張月鹿、姚裴、裴小樓、雷小環都請來,所以他不想讓季教真再牽扯到此事之中,對此不甚贊同。
季教真道:“你别忘了,我打傷趙福安,早已與他結怨,也不怕把他得罪死了。”
齊玄素心知季教真多半還是爲了他着想之故,怕他獨自去趙福安的地盤出什麽意外,不由鄭重作揖道:“謝過季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