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時候,齊玄素并不知道具體價格,因爲他隻用過免費的“龍睛乙一”,若是自己花錢購買,最貴的就是“龍睛乙二”,每發十圓太平錢。在他想來,“龍睛乙一”也就是每發二十圓太平錢,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給了姚裴一铳。
後來他又找人打聽了下,才知道“龍睛乙一”每發價格高達五十太平錢,姚裴白送他二十發“龍睛乙一”,也就是一千太平錢,齊玄素這才後知後覺這位表侄女的出手大方。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因爲是别人送的,姚裴甚至沒拆開過,根本無所謂心疼。
不管怎麽說,齊玄素是花銷不起的,他身上總共也就一百太平錢,打了姚裴一铳,又打了齊劍元一铳,便等同是花了一百太平錢,想想都心疼,關鍵以他的财力,一時半刻之間也無力補充,算是用一發少一發,剩下的十八發需要省着用。就像剛才那種情況,在不是偷襲且命中要害的情況下,一發“龍睛乙一”所能發揮的威力相當有限,沒有開铳的必要。
齊玄素收起“畫龍手铳”,問道:“要不要通知孫老真人?”
姚裴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可以通知。”
齊玄素又問道:“既然我們确定了胡教德有嫌疑,那麽接下來是不是就可以交給孫老真人了?”
姚裴看了他一眼:“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齊玄素道:“以孫老真人的境界修爲,找一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
“哪有那麽簡單。”姚裴搖頭道,“孫老真人又不是方士,不存在念頭一掃就覆蓋道宮的說法,就算孫老真人是方士,萬象道宮内部的情況十分複雜,大陣套着數不清的小陣,環環相扣。就拿我們居住的震園、高品教習居住的兌園、輔理居住的坤園來說,幾乎是每棟宅子就有一個單獨的配套陣法,還有艮園的九十九座藏書樓、乾園的禮堂、坎園的教舍,你自己數一數,這已經是多少陣法了?在上宮,甚至不能當空飛行,就算方士的念頭,也很難鋪展開來,更不能探查陣法内部的情況。”
齊玄素怔了怔:“既然如此,你剛才爲什麽不追?”
姚裴反問道:“你怎麽不追?”
齊玄素坦然道:“這個胡教德可比齊劍元厲害多了,又是不要命的架勢,我貿然追上去,多半是羊入虎口,你這個天人大高手不動,我怎敢妄動?”
姚裴道:“将此事告知孫老真人之後,最大的意義是孫老真人可以調動道宮内的靈官慢慢排查,畢竟此時道宮封閉,他等同是甕中之鼈,總有被找出來的時候,隻是不意味着這會很快,還是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如此一來,所有人都知道齊劍元之死有蹊跷,甚至紫光社的事情也會暴露出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關鍵在于有心與否,此事鬧大之後,有心人們肯定會追根究底,這是家師不願意看到的。”
齊玄素提出異議:“齊劍元意外身死之後,這件事已經鬧大了,一個紫微堂的副堂主莫名其妙死在萬象道宮,必然會引來别人的注意,難道你指望用那個所謂的情殺說法遮掩過去?”
姚裴淡然道:“最起碼到現在爲止,還在控制之中,因爲萬象道宮隔絕内外,子母符和普通‘訊符陣’都無法傳遞消息,隻有掌宮大真人簽押房中的‘訊符陣’是個例外,而現在是由孫老真人掌握這個‘訊符陣’。孫老真人隻把消息告知了掌宮大真人、家師東華真人、蜀州道府的齊真人,這三位都不會把消息洩露出去,所以外人根本無從得知齊劍元的死訊。”
齊玄素皺眉道:“可萬象道宮總有解封的那一天。”
姚裴的面容平靜得近乎冷漠,道:“隻要我們在萬象道宮解封之前把這些邪教妖人全部解決,再把裴牧餘這個禍患秘密處決,對外宣稱走火入魔暴斃身亡,就算其他人知道了此事,也是死無對證,便沒辦法攀扯到全真道的頭上,這就夠了。”
齊玄素心頭一震。
他恍然明白,原來這才是姚裴的根本目的,不是報仇,而是不留隐患,難怪她說要親手抓住這條大魚。
仔細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一個修煉“太上忘情經”的無情之人,怎麽會如此急切地爲師兄報仇,而且這也算不上報仇,因爲齊劍元的的确确是死在女教習的手中,殺了女教習之人反而是幫齊劍元報仇了。
齊玄素不由得重新審視姚裴。
張月鹿雖然有着改變道門的理念和決心,但也不得不承認,張月鹿與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并不大沾邊,她手段淩厲、心思缜密,乃至有行事霸道之嫌,且不近人情,被人視作不好相處。
還有李長歌,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被李家衆人稱作“小祖宗”,絕不僅僅因爲輩分的緣故。
姚裴能與張月鹿、李長歌并列齊名,作爲被全真道兩代首領精心培養且代表了姚、裴兩大家族的第三代首領,又怎麽會是個天真女子,看似木然淡泊,實則冷酷無情,張月鹿像震雷,她如巽風,一陽一陰。
姚裴感受到了齊玄素的審視目光,轉過視線:“你好像很驚訝?”
齊玄素平複心情:“裴家人……”
“無論是道門的律法,還是全真道的規矩,亦或是裴家的家法,他都該死。齊天淵,你也算是老江湖了,這點事情還看不開嗎?”姚裴冷冷道。
齊玄素道:“我當然沒什麽看不開的,隻是我沒有家人,不能體會處決自家人是什麽心情。”
姚裴淡淡道:“放心,以後會有的。無論是張家的,還是姚家的。”
齊玄素沉默不語。
姚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爲這是什麽?小孩子過家家嗎?這是非彼既此、你死我活的鬥争。講道德,論規矩,都是明面上的事情。私底下,隻有刀光劍影。有個很有名的說法,面子和裏子。一家、一族、一道、一門,乃至于一國,都分面子和裏子,面子要光鮮,沾不得半點灰。那些腌臜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要由裏子兜住。兜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壞了面子,那就是上了秤的大事,原本不值一提的鵝毛四兩上秤之後變作萬鈞之力,不僅能壓死人,還能把人壓成肉泥、屍骨無存。”
齊玄素低聲道:“全真道的面子。”
姚裴不再看他,望向茫茫夜色,說道:“正所謂,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
“不得不承認,張青霄是個有理想的人,也是個有能力的人,可她不能忘記一件事,我們能有今天,不全是靠自己讀書,更多還是靠着這個積德的舊家。”姚裴破了許多,“天淵,雖然你我是在萬象道宮相識,但我早就知道你這個人了,可以說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有多少人眼紅你今天的位置?你我都是被大勢洪流裹挾着前進,才有了今天,如果我們離開了潮流,或者背離了潮流,那就什麽都不是了。”
齊玄素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天淵,你我如今都是身在局中,半點不由己,我們雖然在萬象道宮的上宮進修,但不是讀書的學生,不能像那些象牙塔裏的學子一樣,不切實際地空談道德高調,我們必須像道門的陰陽雙魚,一腳踏在陽面,一腳踏在陰面,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我們要一手高舉着那些約定俗成的道德玉律,一手操着不講規矩的滴血屠刀,所以在必要的時候,收起你那顆又大又圓的同情心。”姚裴的語氣平淡,卻遮掩不住其中的冷厲。
齊玄素沒有反駁,他也不是個富有同情心之人,轉而道:“既然你要解決萬象道宮中的所有紫光社成員,那麽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胡教德跑不掉,我插在他身上的飛刀可不僅僅是飛刀那麽簡單,必要時候可以化作我的眼睛。”姚裴道出了她之所以不追胡教德的原因,“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裏去,或者說,紫光社在萬象道宮還有什麽布置。”
齊玄素問道:“他若是拔出飛刀呢?”
“飛刀不是那麽好拔的。”姚裴淡淡道,“拔出蘿蔔帶出泥,他想拔出我的飛刀,得先做好割肉的準備。”
說罷,姚裴屈指一彈,兩人的面前出現了一塊仿佛鏡子的刀身形狀碎片,上面映出了胡教德側臉,這似乎是插在胡教德肩頭的那把飛刀。
姚裴又一彈指,又出現一塊相同的碎片,則是對應插在胡教德後心位置的飛刀。
如此彈指有三,除了被胡教德擋掉的那把飛刀,所有飛刀的對應視角都出現在姚裴的面前。雖然胡教德在高速移動,場景變化極快,但以姚裴的“天算”,還是能看得出來。
從一開始,姚裴就沒想着殺胡教德,她要的是一網打盡,所以才要故意驚走胡教德,若是胡教德趁此時機去尋找不在她掌握中的紫光社成員,則正中她的下懷。
這本應是齊劍元的職責,現在不得不由她來收拾殘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