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的一大早,就有明堂的執事道士給齊玄素送來了一封信。
齊玄素接過信後,發現竟然是裴小樓寄來的。
齊玄素謝過送信的執事道士,拿着信回了書房,确認信封上的火漆印章之後,用指甲代替小刀将信封裁開,取出信箋。
信上隻說了一件事,那就是關于潘粹青、嶽柳離的案子。
齊玄素原本是将此事拜托給了徐小盈,恰逢裴小樓從玉京返回,于是便成了裴小樓和徐小盈一起處置此事。
然後齊玄素就來到萬象道宮的上宮準備進修,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個案子也有了結果。
裴小樓大概講述了案子的進展,因爲證據确鑿,所以并沒有太大問題。
按照道理來說,無墟宮的掌宮真人季教全應該會是個阻礙,但無墟宮的掌宮真人過去一直是由東華真人兼任,直到東華真人升任爲紫微堂掌堂真人之後,才由季教全接任,這位真人隻是二品太乙道士,有望成爲三十六位參知真人之一,卻還未挂上“參知”二字。
因爲祠祭堂的周老真人隻是剛剛卸下了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之位,卻還未卸下參知真人的職位。
誠然,道門不會因爲退隐山林、跌落境界等原因降低道士品級,但參知真人并非一個品級,更類似于一個職務,它與普通真人都屬于二品太乙道士之列,又因爲三十六個參知真人的位置是定死了的,想要上去一個,就要下來一個,退隐山林之後,不可能讓一個閑人還占着一個位置,所以參知真人的身份會被取消,隻會保留二品太乙道士的品級和真人名号。同理,副掌教大真人也是如此,最後隻會保留一品天真道士的品級和大真人名号。
周老真人現在隻是退居二線,卸任了相應的職務,卻保留着參知真人的身份,擁有參知金阙政事和推舉大掌教的權力,還要再過個一兩年才會徹底退下去。到那時候,季教全方能順理成章地晉升參知真人。
若是能成功晉升爲參知真人,其地位自然是穩若磐石,就如甯淩閣一般,就算偶有起伏,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在成功晉升之前的這段時間卻至關重要,如果在這段時間裏出現什麽變故,很有可能影響晉升,所以在這段時間裏一定要求穩。
結果潘粹青出了這檔子事情,對于季教全而言,差不多就是個晴天霹靂。
徒弟和參知真人的名位相較,哪個更重要?
對于有些人而言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對于有些人而言卻是個不用思考就能做出選擇的問題。
對于季教全而言,徒弟沒了還可以再收,可如果丢了近在咫尺的參知真人之位,那麽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根本沒必要遲疑。
所以季教全并沒有選擇救弟子,而是果斷進行了切割,将潘粹青視作棄子,或者說棄卒保帥。
甚至季教全想到了更深一層,道門差不多有二百個二品太乙道士,卻隻有三十六人才能晉升參知真人,眼紅嫉妒他能晉升參知真人的大有人在,就算平日裏沒有沖突,在這個時候給他下套使絆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所以嶽柳離也好,潘粹青也罷,還有當年萬象道宮的龍虎社之事,都隻是個引子由頭,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而他絕不會想到,這件事沒有那麽複雜,就是一個萬象道宮出身的小子在混出點人樣後找補報複的老套故事,與什麽參知真人的大局沒有半點關系。
不過就算季教全知道了真相,他的處理方式也隻有一種——保全自身。
就算要找補、報複,那也得等他升了參知真人再說,如今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平穩度過這段最爲關鍵的時間。
裴小樓正是把握住了季教全的這種心态,才會大包大攬下來,否則真要是一位掌宮真人插手幹預,也是極爲麻煩的事情,畢竟裴小樓不是東華真人,隻是一位輔理。
具體的處理結果,已經上報給地師,并被地師批準。
潘粹青因爲包庇、縱容等罪名被免去無墟宮輔理的職務,并被降爲四品祭酒道士,一個沒有職務的四品祭酒道士,差不多是前途盡毀。嶽柳離則被剝奪道士身份,暫且幽禁于萬壽重陽宮的牢獄之中。
自六代大掌教以來,道門就主張慎刑,尤其是對待自己人,在處以極刑的方面,一向是提倡少殺且慎殺,就算是震動道門上下的江南大案,也僅僅是死了一個方林候而已。
所以嶽柳離不死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身爲當事人的齊玄素也沒有死,談不上一命抵一命。
不過有句老話叫作:“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逃過了一死,不代表就高枕無憂,等待罪人的還有幽禁之刑。
在這方面,除了玉京之外,三道又各設有牢獄,除了臨時關押犯人的部分牢獄之外,真正的牢獄都以洞天的形式存在,比如鼎鼎有名的正一道鎮魔井洞天、全真道鎖妖塔洞天、太平道龍宮洞天。
這些洞天内部十分廣闊,卻與外界隔絕,不見天日,進入其中等同于被流放,就算是僞仙之流,也難以脫困。
其中又以正一道的鎮魔井洞天最爲可怖,其中封禁的多是能在人間掀起滔天血海的魔頭之流,故而裏面有專門消磨修爲的陣法,環境惡劣,而且守衛最爲森嚴,甚至通道都是單向,一旦被送入其中,除非破除洞天封印,否則再無被放出的希望。而在鎮魔井洞天的上方則是更爲有名的鎮魔台和“刑柱”,此地則是一處刑場,所謂“刑柱”就是兩根招引天雷的巨大法柱,以天雷代替斷頭台,處決各種修爲極高的罪犯。
嶽柳離此時還被羁押在地肺山的萬壽重陽宮,等到正式定罪之後,就會被押送到天蒼山的鎖妖塔洞天。相較于可怖的鎮魔井洞天,鎖妖塔洞天要稍好一些,顧名思義,此地本來是道門專門用以囚禁妖類的所在,與鎮魔井相對應,隻是随着妖類越來越少,鎖妖塔洞天才逐漸轉變爲囚人,其中的許多禁制都是針對妖類,人進去後,除了不得自由之外,其他還好。
不得不說,這已經是在道門律法現有框架下的頂格處罰。
裴小樓寫信過來的原因隻是向齊玄素通告一下結果,并沒有征詢齊玄素意見的意思,這也是齊玄素早就知道的事情,在他将留聲符交出去之後,這件事的結果走向就徹底不取決于他的意志了。
齊玄素看完後,放下手中的信,坐在椅子上默了好一會兒。
在整件事上,齊玄素有氣量狹小、锱铢必報的嫌疑,他不否認。齊玄素也曾經有過動搖,猶豫着要不要就這麽算了,可他每每想起瀕死前的無助、絕望、痛苦,這些動搖又會被一掃而空,隻剩下滿腔的恨意。
差一點他就死了。
死了之後,萬事成空。
關鍵是他差點死得莫名其妙,既不是坦然赴死,也不是死得其所,甚至算不得一個明白鬼,就像一個滑稽的醜角,被人當做談資嘲笑的那種。
那他爲什麽不恨?
他爲什麽要寬容大度?
畢竟,他不是玄聖,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能爲了大局而寬宥自己的仇人。
再者說了,就嶽柳離和萬修武這兩個貨色,與大局有什麽相關。
“這樣也好。”齊玄素自言自語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說到這兒,齊玄素頓了一下,自嘲道:“何必強裝大度,你本也不是什麽大度之人。”
他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還剩下衍秀和尚和趙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