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龍女乃是極爲聰慧之人,否則不會跑到萬象道宮學習長生術,也是懂得三教義理,立時聽出這句詩中隐含的意思,皺眉道:“你們不是奉命來殺我的?難道是來放我出去的?”
姚裴道:“我們不殺你,也不放你,隻是要取走一樣物事。”
龍女眼底剛剛浮起的幾分喜色瞬間消失不見,又變得冰冷陰沉:“你們的那位大掌教呢?”
“大掌教無暇來此。”姚裴以更爲漠然的語氣回答道,“所以讓我們兩人前來收取遺留在此的物事。”
齊玄素一言不發,心中暗道此時的姚裴頗有幾分七娘的風範,隻是因爲“太上忘情經”的緣故,在感情上十分生硬,完全沒有七娘那種催人淚下、打動人心的本事。
龍女怒道:“他到底要幹什麽?技不如人,我認了,要殺要剮,奪走龍珠,我也認了,難道他打算關我一輩子?凡人不過百年,可我們卻要上千年才會壽盡而終。”
姚裴道:“大掌教心思淵深如海,豈是我等所知?”
龍女又是一聲龍吟。
音波氣浪幾乎是肉眼可見,隻是齊玄素這次有了防備,封閉聽覺,屏息凝神,還是穩穩地站着。
因爲禁制的緣故,不管龍女再怎麽龍吟,都無法向外傳出分毫。
姚裴加重了語氣,說道:“如今道門中反對屠戮蛟龍的聲音很大,最近百年,道門也很少再獵殺蛟龍,隻要你不生事端,大掌教應該不會殺你,說不定還會将你收入道門麾下,賜你一個名号出身,将你當作榜樣标杆。”
“誰稀罕?”龍女冷笑道。
姚裴道:“古仙稀罕,青丘山一脈也稀罕,有了這層身份,青丘山的狐狸們不僅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玉京,而且還能擔任各種職務,做賊哪裏比得過做官?”
龍女沉默不語。
若是以前的她,必然是毫不猶豫地進行反駁,并大加譏諷,不過被關了這麽久後,火氣和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再有就是,蛟龍一族因爲太過強大,個個都是老死不相往來,根本沒有所謂的“龍族”概念,對于它們而言,道門屠戮蛟龍更多是物傷其類,而非血海深仇,如果真能放她出去,就算讓她給道門當牛馬,她也認了,總比被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要好,死寂無聲,無人交流,甚至不知時間流逝,真要把龍逼瘋了。而她又不是老龍,也不能一睡十幾年。
如果姚裴已經是參知真人,有造化階段的境界修爲,那她也許會動些心思将這條母蛟帶出去,收歸麾下,做個仆役助力,可如今的她不過初入天人,在沒有仙物助力的情況下,很難制得住這條蛟龍。若是勉強行事,就像一個孩童牽着一條大狗,大狗忠心也就罷了,若是大狗翻臉,孩童不僅拉不住大狗,甚至有可能被大狗吃掉。
所以姚裴的這番話隻是安撫蛟龍,希望蛟龍不要橫生枝節,她的主要目标還是那件半仙物。
見蛟龍沉默下來,姚裴的目光轉到了一根立柱上。
齊玄素也随着姚裴的視線望向這根立柱。
齊玄素立時看出幾分不對,這根立柱略顯突兀,不太對稱。
姚裴走到立柱前,再次取出那方“劍秀山主人”的印章,以刻有印文的印面對準立柱。
龍女冷冷看着姚裴,默不作聲,很快露出驚訝的神色。
隻見姚裴手中所持的印章所過之處,立柱的表面随之崩解,逐漸顯露出其下的真容。
一根似是樹藤糾纏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質非金非木,杖頭鑄着個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身上糾纏盤着兩條長蛇,似是活物,不住地蜿蜒上下。
“這是什麽?”齊玄素輕聲問道。
姚裴收起印章,答非所問道:“長生天降下雷霆之時,天空化作混沌,雷鳴之中,蘊含無限之偉力,當光明與黑暗交彙之時,天地火焰瞬間萬變,使者降臨,掌握偉力,統禦萬物。其到來之時,雷霆響徹天空,火焰降臨大地,熾熱之狂風使生靈化作屍骸,萬民稱頌,擁有偉力的使者,必定掌握萬物的生命與死亡。”
齊玄素愈發疑惑了。
姚裴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鄙夷的表情,似乎是在譏諷齊玄素不學無術,然後解釋道:“我剛才念的是‘長生天根本法’中的内容,此杖原本是金帳汗國薩滿教的半仙物,原名‘長生杖’,意思是‘長生天之杖’,當年西道門之主澹台雲與薩滿教的大薩滿相争,大薩滿被逼毀去一蛇。後來此杖落在了我們道門的手中,修複了損毀的一蛇,并改名爲‘功燭杖’。”
齊玄素不是傻子,察覺到了姚裴的鄙夷。
誰讓他把“劍秀山主秂”讀成“劍秀山主禾人”,鬧了笑話。
沒辦法,萬象道宮不是培養學士,又精力有限,所以在古文方面,隻要能讀會寫就算及格,至多再學一些道門經典,關于金石印章一類的文雅物事,自然不會涉及。再到後來,齊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闖蕩,姚裴卻是在家裏閉門讀書,有得就有失,齊玄素的各種江湖經驗勝過姚裴,就要承認學識上不如姚裴,也沒什麽好汗顔的。
這次不等齊玄素提問,姚裴已經主動解釋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來今謂之宙。‘宙’也就是時間,正應了此杖的玄妙。除此之外,‘宙’字還有天空的意思,正對應了此杖原本名字中的長生天,所謂‘功燭上宙,德耀中天’,此杖在玄聖中興道門的過程中也曾立下許多功勞,故名‘功燭杖’。”
齊玄素誠心道:“多謝答疑解惑。”
就在兩人說話之間,此杖已經完全顯露出真容,立在龍女的不遠處,隐約可見以此杖爲中心,兩道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個閉合的圓環,随着“功燭杖”現出真身,周圍頓時充斥了詭異的氣息,讓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澤泥濘之中,拖泥帶水。
姚裴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向齊玄素解釋:“哪怕是在衆多半仙物中,‘功燭杖’也屬于佼佼者,距離仙物隻差一步之遙。它的玄妙之一就是形成宙之環,這個閉環之内,時間可以停滞,也可以不斷重複,就像一個人沿着圓環行走,永遠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這個閉環,那麽身陷其中之人就會永世沉淪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相同的事情。”
齊玄素直奔主題:“你需要我做什麽?”
姚裴道:“因爲此杖的主人并不在此地,所以此杖不會發揮出全部功效,以我的境界修爲,倒是可以勉強收服,不過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以境界修爲來說,倒不是非齊玄素不可,甚至齊玄素的境界修爲還稍差一點,天人的境界最好。隻是放眼偌大個萬象道宮,隻有齊玄素足夠可信。
齊玄素心中明白,此杖的主人多半就是六代大掌教了,并非不在此地,而是已經飛升離世,這根本就是無主之物。不過當着龍女的面,姚裴不好直言六代大掌教已經飛升,所以說此杖的主人不在此地。
“我如何做,你就如何做。”姚裴伸出手掌,朝着“功燭杖”左側的那條蛇探去。不過進入籠罩着“功燭杖”周圍尺許之地的雙蛇虛影後,手掌前進的速度突然變慢,姚裴的手背上随之出現細微的皺紋,不像是一隻妙齡女子的手,倒像是一隻婦人的手。
姚裴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不爲所動,繼續向前伸手,緊接着,手指、手背、手腕、小臂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越是靠近蛇首的部位,越是蒼老。
待到姚裴握住蛇首的時候,整隻手掌已經是皮包骨頭,指甲枯黃,皮膚上滿是褐色的老人斑,就如一個将死之人的手掌。
姚裴面無表情道:“可惜我不是武夫,否則血氣可以延緩體魄的衰老。若無天人的境界修爲,又無武夫的血氣來抵禦,那麽在觸碰到蛇首的時候就已經是一碰即碎的枯骨,不過你既然有七娘給的‘玄玉’,想來可以應付。”
齊玄素暗道一件寶物果然不是那麽好拿的,不過冒了如此大的風險來到這裏,也不能臨時回頭,隻能硬着頭皮也伸出手,同時全力運轉血氣。
齊玄素也将手掌伸入雙蛇虛影後,立時感覺到自己的血氣開始飛快流逝,這種流逝并非被人強行吸走,而是歲月流逝的自然損耗。年老之後,氣血日益衰,意氣日益微,所謂“拳怕少壯”便是由此而來。
這種自然流逝被分散到數十年的時間中,幾乎是微不可查,所以才有不知不覺就老了的說法,而首尾相接的雙蛇虛影在無形中加速了這種流逝,将幾十年濃縮成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所以就是肉眼可見地變老。
齊玄素的境界修爲不如姚裴,不過有武夫的血氣,極大彌補了境界修爲上的不足,終于在皮膚幹枯如開裂樹皮時,也如姚裴那般握住了右邊的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