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屠龍,世間早已沒有真龍,隻有蛟龍,殺的就是蛟龍。
在世人眼中,蛟龍能呼風喚雨,能上天入地,身長百丈,走江入海時水漫三千裏,如何能夠獵殺?可道門眼中的蛟龍與普通人眼中的虎豹沒什麽區别,縱然有些兇險,可老虎怎麽是人的對手?
結果就是道門把蛟龍殺得幾乎絕迹,最起碼在江河湖泊和近海已經很難見到的蛟龍痕迹,隻有遠離陸地的深海中還有蛟龍的存在。
平心而論,蛟龍生來就是強大無比,成年之後可以媲美僞仙,達到巅峰則可以與仙人相提并論。
隻是雙拳不敵四手,蛟龍并非群居,面對道門的以衆擊寡,幾乎沒有太多反抗之力。待到蛟龍們反應過來的時候,縱然想要聯手,也爲時已晚,隻能逃往遠海。
道門對于蛟龍而言,可謂是兇名卓著,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蛟龍敢化作人形混到道門的萬象道宮偷學長生術,不得不說,膽子真大。
近百年來,道門開始嘗試仿制龍珠,加上原有的龍珠存量,不再需要獵殺蛟龍。思潮随之發生變化,後人享受前人餘蔭的同時,又有了其他聲音,甚至是部分人批判前人手段太過狠辣,大力鼓吹上天有好生之德應當善待蛟龍。
不過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以爲然,若無前人們筚路藍縷,哪有今日之道門?難道誰想走着去昆侖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世人殺雞宰牛,道門屠戮蛟龍,又有什麽區别?難道蛟龍就比雞鴨牛羊更爲尊貴?苦一苦蛟龍總要好過苦一苦自己,外人說三道四也就罷了,自家人享受着前人的好處,還是不要立這種道德牌坊。
這也是道門近些年來比較嚴重的問題,清流化。大概是花圃道士太多的緣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切實際地講究道德,動辄占據道德高地肆意指責他人,以聖人的标準要求旁人,就如前朝的清流們。
對于齊玄素來說,六代大掌教好似是書上的古人,其實就如秦湘眼中傳說的張月鹿一般,并沒有那麽遙遠。如果六代大掌教沒有提前飛升,那麽他應該還是現任大掌教,不會被衆道門弟子冠以“六代”的前綴——雖然道門沒有明文規定,但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一般稱呼現任大掌教就隻有“大掌教”三個字,或者是“掌教大真人”,隻有稱呼前代大掌教才會冠以幾代的前綴,因爲道門并沒有年号、廟号、谥号,又不好直呼其名,就隻能如此區分。
換而言之,五代大掌教在位的時候,齊玄素還未出生,可六代大掌教在位的時候,已經有了齊玄素,并被送入萬象道宮之中,隻是兩人從未有過交集,六代大掌教離世之後,産生的各種變故震動,對于年少又遠離玉京中樞的齊玄素而言,也太過遙不可及。
由此可見,六代大掌教其實應該算是今人,同樣受到了許多新興思潮的影響,認爲應當善待蛟龍,不應再去屠殺它們,所以留了蛟龍一命,也更符合孫合悟口中的那個“老好人”形象。
齊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如今掌宮大真人滞留玉京未歸,由老真人代掌萬象道宮,也就是說,老真人可以進入天水一心樓?”
孫合悟笑了一聲,撫須微笑道:“從道理來說,的确是這樣的。”
齊玄素又望向那道晶體狀的牆壁。
孫合似是與齊玄素說話,又似是喃喃自語:“說到天水一心樓,裏面還有幾本我沒讀完的好書呢,若是錯過這個機會,再想拿回來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
“進去看看?”
“放走大妖怎麽辦?”
“天水一心樓總共有三層,老石說過,那大妖被六代大掌教封在了頂樓,我們隻要不去頂樓就沒事了。”
“老石是誰?”
“就是你口中的掌宮大真人,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然他也不會讓我代掌萬象道宮。”
“要是掌宮大真人知道了,隻怕……”
“不讓他知道不就行了。”
“那就看看?”
“看看!”
齊玄素也看出來了,孫合悟早就想去天水一心樓,不過還在掙紮的階段,就好似内心裏有兩個小人互相争執不下。現在他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孫合悟有了借口徹底下定決心。
難怪這位老真人升不了參知真人,除了太過閑雲野鶴之外,主要原因不在于能力問題,也不在于資曆問題,而在于有點不着調,大概一輩子都在書齋裏做學問的緣故,總是有幾分孩童心性,把他放在太過重要的位置上,很難讓人徹底放心。
孫合悟從須彌物中取出一塊玉牌,既像令牌,又像是符箓。
老人朝着距離兩人最近的小巷大步走去,堵住小巷入口的晶狀牆壁上立時浮現出太極八卦的道門标識,八卦不動,陰陽雙魚緩緩旋轉。
孫合悟一揮手中的玉牌。
陰陽雙魚立時開始逆向旋轉,整面牆壁随之開始崩解,如同抽絲剝繭,逐漸變成無數光線交織的樣子,已然有了縫隙,透過縫隙,可以看到牆壁後的景象。
再有片刻,交織的光線也開始散去,徹底沒了阻隔。
孫合悟在前,齊玄素緊随其後,走進了這條小巷。
小巷并無什麽特别之處,隻是極爲狹長,可見内裏别有洞天的九座藏書樓并非普通的樓閣建築,體積十分龐大。
出來小巷,九座藏書樓圍成了一個天井,天井正中是一方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湖,湖的中央有一湖心島,島上有一座三層樓閣,與湖中倒影上下對稱,想來就是孫合悟口中的天水一心樓了。
孫合悟腳步不停,一路直行,朝着湖心島走去。
齊玄素跟在孫合悟身後,本以爲兩人要踏波而行,結果發現湖上有一座肉眼無法看到的無形之橋,隻要出了小巷之後直直前行,就能順利走到橋上。
過橋之後,又繞行一段距離,來到正門前,擡頭可見一方牌匾,上書“上善若水”四字,不知何人所書,意境十足。
匾下門戶緊閉,同樣浮現出太極八卦的道門标識。
孫合悟還是一揮手中的玉牌,就準備推門而入。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嗓音從兩人身後飄來:“好啊,你們未經許可私自進入天水一心樓,我要告訴掌宮大真人。”
孫合悟和齊玄素轉身望去,就見姚裴順着兩人來時的小巷也來到了湖邊。
齊玄素多少有些心虛,輕咳一聲:“姚道友真是神出鬼沒。”
“我剛好在附近的書樓讀書。”姚裴面無表情道。
孫合悟根本不怕姚裴的威脅,擺了擺手:“姚家丫頭,你幹脆直接說條件,老頭子能答應的,自然會答應。老頭子不能答應的,你就是告到金阙,也不能答應。”
孫合悟頓了一下,似乎給自己壯膽,接着說道:“再者說了,我是代理掌宮真人,合乎規矩,何懼之有?”
姚裴沿着無形之橋來到兩人身邊,說道:“算我一個。”
孫合悟大笑一聲,當先推門走入其中。
齊玄素和姚裴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跟在後面。
天水一心樓的一樓是密密麻麻的書架,分門别類地擺放着各種書籍,全部用書匣裝好,初次來到此地之人,難免目不暇接。
孫合悟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到此地,目标明确,直奔某一處書架,用手中玉牌解開書架上的禁制,取下一匣書,确認無誤之後,滿心欣喜。
不遠處甚至還有當年的借閱記錄,上面的名字無一不是位高權重之輩,孫合悟順手在記錄上添加了自己的名字,直接将書收入須彌物中。
齊玄素卻是第一次進來,隻覺得眼花缭亂,然後齊玄素想到一個問題,孫合悟進來是爲了拿書,那麽他跟着進來是幹什麽?就爲了見識下這裏的藏書?
想到這裏,齊玄素仰頭向上望去。
不出意料的話,在上面就蟄伏着一條蛟龍,最少也是僞仙的境界修爲,若是放走了它,掌宮大真人不在的情況下,隻怕偌大個萬象道宮無人是它的對手。
齊玄素又用眼角餘光瞥了身旁的姚裴一眼。
姚裴正望向樓梯口,那裏也有一個太極八卦的封印标識,散發着微光。
雖然姚裴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看這架勢,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
不對,修煉了“太上忘情經”之後,應該不會被好奇這種情緒困擾,也就是說,姚裴是有的放矢,以她的消息靈通,不可能不知道三樓到底封印了什麽。
就在這時,姚裴輕聲問道:“齊道友,你想不想去三樓見識一下?”
齊玄素想也不想就搖頭拒絕道:“不想。”
姚裴挑了下眉頭,眯起遠不如張月鹿漂亮的眼眸,冷冷地盯着齊玄素。
這一瞬間的姚裴,不再是沒睡醒一般,目光仍舊平靜,卻不死水一潭,好似一方靜湖。
姚裴平時受制于“太上忘情經”的種種弊端,略顯木讷,如在半夢半醒之間,此時進入了短暫的“清醒”時刻,好似三尺長劍出鞘三分,鋒芒畢露,寒光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