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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論道下

張月鹿此言一出,玉虛宮内頓時一片嘩然。

如果不是張月鹿的身份擺在那裏,她的師長慈航真人就高坐上方,恐怕已經有儒門弟子要大罵“嘩衆取寵”、“其心可誅”了,甚至給張月鹿扣上一頂“破壞儒道關系”的高帽子,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四位道門參知真人也兩兩對視,不得不承認張月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再有就是,張月鹿的釋義還是太過細緻了,按照規矩來說,就算不能隻有幾個字,卻也不宜長篇大論,最好還是惜字如金。

儒門的大宗師幾欲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當然,因爲張月鹿說的是儒門,不幹佛門什麽事,佛門中人此時完全就是作壁上觀,隻等着看好戲。

秦淩閣的身子坐得筆直,再無半分輕視之意,已經把張月鹿當成了平生大敵。

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還僅僅是在三位道門俊彥中排名最末的張月鹿,若是李長歌和姚裴來了,又該是何等風采?

秦淩閣緩緩道:“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當不義則争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爲孝乎?”

這段話出自儒門經典《孝經》,意思是:“父親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應一味順從父親,而是應該向父親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義之舉時,做臣子也不應當順從君王,同樣要直言抗争。聖人講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順。該順則順,不該順時就要孝而不順。若是不顧實際而一味盲從,陷父母于不義,是爲不孝。”

這無疑是秦淩閣針對忠孝給出的解釋或者反擊。

你說兒子不能反抗父親,可我儒門其實是給出了解決辦法,絕對不是隻講忠孝而不講公理。

張月鹿反問道:“直言抗争若是無用呢?如果父親不聽呢?”

秦淩閣沉默了。

張月鹿誅心道:“孫子就隻能受着,還是不能拿起武器反抗。”

“直接武力反抗父母是不孝,陷父母于不,也是不孝。最終的結果證明是父親錯了,可沒能成功直言抗争的子孫還是眼睜睜地看着父祖陷入了不義的境地之中,那麽子孫還是不孝,最後過錯也是子孫的。”

“儒門給了開口說話的權力,可聽不聽的權力還是在于父祖,那麽這個權力又有什麽意義?”

張月鹿就像一把鋒利的長矛,慈航真人讓她小心儒門攻擊道門,那她就以攻代守,主動攻擊儒門的問題所在。

“實質而言,君臣之間,臣民之間,并不是父子,沒有血緣,沒有養育之恩,是百姓供養了君王,而不是君王哺育了百姓,是百姓有恩于君王,而非君王有恩于百姓。既然不是父子,何來忠孝?爲何不能反抗君王?爲何臣民推翻君王便是得國不正?”

“正因如此,當年道門以有道伐無道,反對的不是忠孝仁義本身,而是反對君臣父子的綱常。自比天下人之父祖,再借以孝治天下的道德綁架天下之人,實際上做的是大盜的勾當。”

秦淩閣的臉色凝重到了極點,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道:“亞聖有言:‘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

不得不說,亞聖提出的“義”,提出的“民貴君輕”,在極大程度上彌補了儒門的先天不足,這也是亞聖之所以爲亞聖,并且在儒門中的地位僅次于開創儒門的至聖先師的原因。

張月鹿道:“民再重也是民,君再輕也是君,其本質還是君臣綱常。當年東皇與儒門大祭酒論道,東皇曾問,憑什麽有些人是父親、祖父,有些人隻能做子孫,而且世世代代都是子孫?史書已經給出了答案,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隻是這些人推翻了頭上的父祖之後就會發現,儒門這套體系是治理天下最好的工具,還是要重用儒門,重用儒門的士大夫們,隻有這樣,打下來的天下才能穩固。故而改朝換代,無非是換了個人,可關系還是父親和兒子的關系。”

“儒門不在乎對錯,隻在乎秩序,也就是‘禮’,禮不能廢。兩小兒打架,各打五十大闆。父子矛盾,必是子錯,這就是禮。在儒門的禮教體系之下,各個層級自行其是,互不相擾,如此便是天下太平。故而禮之核心是尊卑、階級。”

“隻是儒門治理天下有一大弊端,能維持卻不能開拓,前朝大魏爲何閉關禁海?若是将大魏看作一家,那麽父祖們還能管到遠在四海的子孫們嗎?子孫們發現另有出路之後,還會認這個父祖嗎?”

“如此就有了天大的問題,人一天比一天多,地一天比一天少,人多地少,如何?父祖怕子孫脫離掌控,不敢向外開拓,隻能提倡節儉,子孫們已經儉無可儉,可父祖們仍舊奢靡無度,誰又肯從自己身上割肉呢?于是曆朝曆代,不得不亡,一場天下大亂,殺得血流成河,推翻舊王朝,土地重新分配,又是人少地多了,輪回不止。隻是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新王朝又不得不用儒門維持統治,儒門則長盛不衰。”

“正因爲儒門被曆代王朝所倚重,所以儒門便妄自尊大,開始固步自封,天下始終是那個天下,将天下看作一張餅,始終隻有那麽大,隻能養活那麽多人,再多就隻能死人。不是所有人都樂意不斷重複這種屍山血海的輪回,必然要尋求出路,此儒門所以傾頹也。”

“于是道門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爲什麽不把這個餅做得更大呢?有句話叫作莫向外求,可求了幾千年的内在,隻求了這麽個結果,也隻能向外求,故而道門重造物,興海貿,向外求索。今日之道門,船舶行于四海之上,貿易遍布于世界之間,是爲向外開拓,此道門所以興隆也。”

儒門大宗師要拍案而起,卻被東華真人制止:“既然是論道,就要讓人說話,都是一家之言,當不得真。”

道門内部始終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徹底消除儒門的影響,一條是三教合一,張月鹿的這番言辭便是出自第一條路線,而非她自己憑空想出來的。

對于儒門弟子來說異常刺耳的話語,對于道門來說,其實并不怎麽激烈,許多人甚至深以爲然。

雖然道門和儒門的關系不錯,但不能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去揣度兩大勢力之間的關系,更不能将兩大勢力拟人化,道門要聯合儒門,又要敲打儒門,并不沖突。

若是齊玄素在此,他大約不會像張月鹿這樣長篇大論,而是一句話指出儒門的關鍵所在:儒門的君子也好,聖人也罷,其實就是造出一個占據道德制高點的标準,然後靈活地執行這個标準。簡單而言,雙标。也難怪好些人罵儒門,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個個都是僞君子。

秦淩閣的額頭上滲出幾個汗珠,他萬萬沒想到張月鹿這把長矛如此銳利,兩個照面就幾乎把他捅了個對穿,已經顯露敗相,隻能強自道:“如你所說,儒門的許多做法已經背離了至聖和亞聖的本意,實則是曆代帝王以儒門作爲皇權工具,儒門隻是一把刀,若是持刀殺人,難道要怪罪給刀嗎?”

他身兼宗室和儒門雙重身份,能說出這番話,殊爲不易。

張月鹿猛地擡高了聲調:“持刀之人當然有罪,所以他們都不得不亡。可秦道友也不要忘了一句話,身懷利刃,則殺心自起。若無這把利刃,何來的殺心?更何況儒門這把利刃還是妖刀,不僅有自身的想法,而且能影響持刀之人的想法,持刀人與其說是刀的主人,倒不如說是刀的宿主和傀儡。若是隻責怪持刀人,卻不毀去妖刀,能說得過去嗎?”

“正因如此,玄聖才說,儒門必須改變,抛棄糟粕,留其精華。”

秦淩閣閉上了雙眼,不再說話。非是他無可辯駁,隻是儒道之争勝負已分,事實勝于雄辯,他此時再去強辯已經沒有太大意義。

此舉等同于圍棋中的投子認輸。

甯淩閣再度開口道:“青霄,請你點睛吧。”

有畫龍點睛的典故,傳說丹青聖手在金陵安樂寺壁上畫了四條龍,不點眼睛,說點了就會飛走。聽到的人不相信,偏叫他點上。剛點了兩條,就雷電大發,震破牆壁,兩條龍乘雲上天,隻剩下另外兩條不曾點睛之龍。

所以點睛就是論道的最後一步,與開始的“用典”相對應。一人“用典”,就由另一人來“點睛”。規矩是引用與“用典”同源的一段經典,作爲這番論道的概括升華。

既然秦淩閣用典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那麽張月鹿點睛也要引用太上道祖五千言的文字。

張月鹿終于是站起身來,向四周行禮,然後誦道:“不尚賢,使民不争;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爲也。爲無爲,則無不治。”

這段話出自太上五千言的第三章,符合論道的規矩,也算是太上道祖關于儒道之别給出的一個回答和概括,至于到底是對是錯,那就見仁見智了。

甯淩閣沒有對兩人的論道内容多做評價,隻是道:“一家之言,可分辯論之勝負,倒是不必強分道理之對錯,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望衆弟子善取其精義而用之。今日之論道,到此爲止。”

衆人紛紛起身稱是,又都望向此番論道的勝者張月鹿。

張月鹿爲道門赢下了此次論道,也将有幸留名于道門的漫長史冊之上,隻是能否被後世大書特書,還要看她日後能走多遠,以及道門和儒門的未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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