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台是一座秀麗山崗,是爲江南登高攬勝之地,據說曾有仙人在此羽化飛升,因此而得名。本來羽化台位于城外,不過在大魏初年,擴建外城,羽化台便來到了城内。此地風景秀麗,所謂“金陵十八景”中有兩處就位于羽化台上。
此時的羽化台的山頂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如今這般黑雲壓城的景象,誰還敢在高處晃蕩?
就在這時,有個人影沿着石階緩緩登山,衣衫獵獵作響,一邊走一邊吃煙,煙鍋忽明忽暗。
很快,她登臨山頂,徑直來到山頂平台的邊緣位置,朝着真武湖方向望去。
那裏的積雲最爲厚重,仿佛被黑夜籠罩,黑雲之下是一道擎天立地的高大身影。
此人正是說要去見個朋友的七娘,大約是見完了,剛剛返回金陵府。
七娘随手将煙鍋在石頭上磕了磕,插在腰間,極目遠眺隐隐可見的司命真君。
有浩蕩陰風呼嘯而來,吹得衣衫獵獵作響,周圍的松柏劇烈搖晃,綠葉化作黃葉簌簌落下。其中蘊含的陰氣之濃烈,甚至凝結了水滴,就仿佛風中還夾雜着雨滴。
七娘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鏡架:“司命,司命,司的是誰的命?”
除了風聲之外,沒有人回答七娘的問題。
七娘伸手在腰包裏摸了摸,取出一把看起來十分尋常的手铳,還有一堆零件,仔細看去,這些零件上都刻畫着符箓的紋路。
然後七娘将這些零件不斷組合到手铳上面,待到組合完畢,手铳已經變成了一把口徑十分誇張的長铳。
七娘将長铳随手放到旁邊,又從腰包中取出一堆大号零件,鋪滿了一地,其中就有一根十分顯眼的炮管。
毫無疑問,這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腰包其實是一件須彌物,而這些零件都以鋼鐵制成,顯然是出自天機堂或者神機營之手。
七娘繼續用這些零件組裝長铳,再有片刻,長铳變成了一門中等大小的火炮,原本的手铳成了火炮的開關。很顯然,這不符合火炮的正常結構,是七娘故意做成這樣,她就是要享受扣動扳機的感覺,哪怕是火炮也不能例外。
什麽火炮,不就是大号的火铳,爲什麽不能扣動扳機?
不過七娘還是覺得有些不滿意,繼續從須彌物中取出零件。有些零件甚至比七娘還大,卻被七娘單手拿起,看起去分外滑稽。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可以爲符箓充能的靈石,價值不菲。
天知道這個須彌物怎麽如此之大,竟能裝下這樣多的東西,比張月鹿的流珠最起碼大上十倍。
很快,火炮變成了巨炮,堪比鐵甲船上達到艦炮,仿佛一頭巨獸,雄踞于羽化台上。
七娘雙手叉腰,來回審視幾遍,覺得差不多了,最後取出一發半人高、圓柱形狀的“龍睛甲三”。
認真說起來,喜好火器,擅用外物,這些習慣還是七娘教給齊玄素的,遇到強敵,當然要動用火器。
在“鳳眼”和“龍睛”系列之中,甲一和甲二都是被道門嚴格管制,且是有數的,沒有金阙許可,無法使用,也不存在外流,所以甲三已經是極限,而“鳳眼甲三”的體積過于龐大,需要通過“應龍”投擲,所以“龍睛甲三”是唯一能随身攜帶的重型火器。
七娘将“龍睛甲三”裝填完畢,開始校準,嘴中還不忘碎碎念道:“大司,這可是兩萬三千五百太平錢一發的好東西,還是成本價,對外售價要翻倍,你不虧。”
校準完畢,七娘扣動扳機,啓動了這門融合機關與符箓兩種頂尖技藝的特殊火炮。
一瞬間,無數天地元氣開始向火炮彙聚而去,仿佛一個漩渦,不斷鲸吞周圍的天地元氣。
炮口深處氤氲出火紅的光芒。
下一刻,轟然一聲。
整個山頭都仿佛震顫了一下,一圈氣浪向四面八擴散開來,比起陰風還要猛烈,離得近的幾棵松樹承受不住,當場折斷。
七娘無動于衷,除了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身子都沒晃一下。她已經提前取出單筒千裏望,眺望着這一炮的成果。
“鳳眼甲三”無疑威力巨大,曾經将整個措溫布作坊炸成廢墟,可這裏是金陵府,誰敢用這種火器?
鳳眼是一面,龍睛是一點。
故而“龍睛甲三”是最好的選擇,相較于範圍巨大的“鳳眼甲三”,其威力集中于一點,更容易破甲,雖然對于普通人來說,這個所謂的“一點”足以覆蓋一整座三進的宅邸,應該是“一面”,但對于此時身軀龐大的司命真君來說,“龍睛甲三”更像一支利箭,就是“一點”。
執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釘入金石,聚力在一點。
“龍睛甲三”的速度并不算太快,遠沒到飛劍的程度——因爲這類火器很少會以人爲目标,更多是針對無法移動的固定目标。
很顯然,雖然司命真君神威無量,但維系着覆蓋金陵府的陰雲和彌漫全城的陰氣,暫時不能移動,就是個活靶子。
以七娘的境界修爲,她完全可以不用千裏鏡,僅憑雙眼就能鎖定“龍睛甲三”的軌迹,甚至千裏鏡完全就是個累贅,其視野狹窄,還要移動視角,可七娘就喜歡這種感覺,就像開铳必須扣動扳機,千裏鏡會讓她想起在大海上當船長的日子。
這個世道的商人,哪有不出海的。七娘一直以商人自居,買過船,出過海,仗劍行商。
當然,“仗劍行商”是個比較委婉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做商人的同時再做些海賊的勾當,不過七娘對于劫掠普通商人沒什麽興趣,她更喜歡黑吃黑。
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除了出海,七娘還曾走過漫長的西域商路,因爲巍巍昆侖也地處西域,所以七娘每次從西域商路返回中原,都會順帶去一次玉京,拜訪朋友,也會在玉京小住一段時間。對于神通廣大的七娘來說,進入玉京并不是難事,她甚至在太上坊中有屬于自己的住宅,當然是挂在其他人的名下。
也就是在一次去往玉京的途中,七娘順手救下了當時可憐、弱小又無助的齊玄素,把他從鬼門關中拉了回來,帶在身旁。
對于七娘而言,當時并沒有想太多,也就是一念之仁,就像齊玄素因爲鹽幫的事情招惹了風伯之後,跑路之前還不忘給客棧夫婦一百太平錢讓他們去避避風頭,談不上什麽特别的用意,也不會次次如此,隻是偶爾做上一回。而一顆“副心”對于七娘來說,不是太大的數目,就當是發展清平會成員了。
在之後的時間裏,七娘更多是在觀察齊玄素,齊玄素什麽也不知道,就跟在七娘身後混日子,聽從救命恩人的教導,七娘怎麽說,他怎麽做。
正因如此,在過去的數年之中,齊玄素隻是從八品道士升到七品道士,也隻有昆侖階段的修爲。
數年之後,七娘覺得齊玄素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意,是個孝順的、可以信任的好孩子,她決定栽培一下這個幹兒子,不過她不會把飯喂到齊玄素的嘴裏,就像小孩子想要零用錢,需要做些家務。
于是就有了齊玄素的鳳台縣之行,得以重返道門,然後在短短一年的時間中,齊玄素從七品道士升到五品主事道士,候補祭酒,前途無量,而且距離天人也隻有一步之遙。
齊玄素是個小卒子,與其他棋子相比,實在不值一提。不過也超過了世間的九成之人,因爲絕大多數人連登上棋盤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
七娘将齊玄素放到了棋盤上,可如果齊玄素不争氣,也隻會被别人吃掉。兩者缺一不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爲七娘過去數年的教導,才讓齊玄素登上棋盤之後能夠厚積薄發。
七娘望着“龍睛甲三”的尾痕,喃喃自語道:“該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順利過河,就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