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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今夜無眠

玄聖想把道門打造成一個标杆,可結果卻是不盡人意。

玄聖想要一個上下一體的道門,可因爲佛道之争的緣故,三道融合戛然而止,待到佛道之争結束,已經錯失了整合三道的最佳時機。

玄聖想要廢除許多陳規陋習,比如奴仆制度,雖然在明面上成功廢黜了奴仆制度,也就是李天瀾所說的“道門不興這種主奴關系的人身依附”,但道門内部還存在大量的世家,這些世家紮根立足于道門,又不完全屬于道門,還有許多家族成員不是道門弟子,這就有了漏洞,所以許多道門世家内部仍舊是呼奴喚仆,那種修爲不俗又忠心耿耿的老仆并不少見。

玄聖想要禁絕皮肉生意,無奈内部阻力巨大,而在玄聖整合道門的過程中,紫仙山一脈從始至終都是堅定站在玄聖這一邊的,這讓玄聖很難抉擇,最終達成妥協,保留了紫仙山的存在,隻是限制玉京不能有行院的存在。

還有就是用刑了,前朝的青鸾衛可謂是臭名昭著,各種酷刑尤爲出名。公門中又有一句話,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意思也很簡單,嚴刑逼供之下,想要什麽口供就能得到什麽口供。

不可否認,嚴刑逼供是一把雙刃劍,好處是在部分時候效率極高,壞處是容易造成冤假錯案。

玄聖之所以要限制嚴刑逼供,與心慈心善沒什麽關系,與風氣有關。

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案子已經查明九成,隻剩下最後一人的關鍵口供,于是不得已用些手段,成功破案。

可人是有路徑依賴的,有了這個前車之鑒,下次就是案子查明了八成,用些手段。以此類推,七成、六成、五成,到了最後就會陷入到殺良冒功的可怕局面之中。畢竟捉拿隐秘結社的妖人可比捉拿個普通人要難多了。

玄聖當然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也很難做到完全禁絕,但在道理和規矩上必須嚴厲禁止。否則,一旦像青鸾衛那樣賦予其合法性,那麽“不得已”很快就會變成“心安理得”和“天經地義”。

有些事情就是該禁止,就算做不到杜絕,态度上必須是要否定的,這便是正風氣。

爲此,玄聖做了兩方面的努力。一個方面是定下規矩,重物證而輕口供,口供在結案的比重上一再下降。另一個方面是以明文禁止各種酷刑。

正因如此,許寇淩虐犯人緻死,哪怕那個犯人是隐秘結社的妖人,作惡多端,許寇仍舊被降級。

隻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玄聖着實低估了後人的聰明,玄聖明文禁止各種酷刑,甚至列了個條目,主要還是各種傳統手段,以肉刑爲主,卻不禁止各種恐吓手段,比如佯裝要施加酷刑對犯人施加心理壓力,這算是正常的審訊手段,是一種心理戰術,不算刑訊逼供。

于是後來的北辰堂就發明出了“勾魂鞭”這種東西,繞過體魄,用刑之後,沒有半點傷痕,自然不屬于肉刑,既然不在玄聖的禁絕範圍之内,那就可以用。

因爲“勾魂鞭”的本質是幻術,信則靈,不信就不靈了,所以沐妗用刑之前要絮絮叨叨半天,就是在不斷暗示葉秀,加深葉秀的恐懼,迫使葉秀相信這是真的。因爲幻術算是騙術,有個“騙”字,所以北辰堂将“勾魂鞭”歸類于佯裝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審訊手段,這已然是道門内部的共識,哪怕是張月鹿也不能免俗。

玄聖的未盡全功也造成了道門之人的特殊心态。一方面,道門之人自诩文明,将道門之外的人視作野蠻。另一方面,道門中人又幹着和他們眼中的“野蠻人”所作所爲差不多的事情。

不得不說,真是莫大的諷刺。

張月鹿贊同玄聖的觀點,所以她并不濫用刑罰,而是慢慢與葉秀對質,若是葉秀無法自圓其說,或者沉默不語,才會讓沐妗上手段,作爲懲戒。

張月鹿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争鬥,人家都開始殺人滅口了,如果這邊還死守着規矩不放,那活該要輸。

不過從第一次的下馬威之後,張月鹿不再對葉秀用刑,隻是當面對質。

“李真人就是這麽說的,葉丐王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人會來撈你了。真要有人來,那也是來滅口的。”張月鹿就坐在葉秀的對面,身前放了一張書案。

這一次,沒有“勾魂鞭”打在葉秀的身上,可葉秀的雙眼比上次挨鞭子的時候還要黯淡,沒有半點神采。

張月鹿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也許葉丐王要疑心是我編造的,我不去證明什麽,隻說一句話,李真人的爲人如何,手段如何,葉丐王應該比我更清楚。”

葉秀的額頭上滲出汗珠,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又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張月鹿等待了片刻,方才說道:“葉丐王,你現在隻剩下一條路,棄暗投明,方有一線生機。”

另一邊,齊玄素此時正在地牢外面,背靠着一棵大樹,将裴小樓送他的一根雪茄放在鼻下輕嗅,猶豫着要不要嘗嘗味道。

雖然夏日的白天時間更長,但戊時過半,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好大的一輪月亮挂在夜幕上,月色極佳,是個比較适合賞月的日子。

西洋人喜歡夜宴,或者叫晚宴,施落嗣要舉辦晚宴招待雷小環,所以雷小環還未歸來。

裴小樓暫時無事,便來“視察”下審訊的進展,張月鹿不願讓裴小樓幹擾她,便打發齊玄素陪着裴小樓說話。裴小樓也沒打算指手畫腳,兩人來到地牢外,說起各種西洋貨,裴小樓便分了齊玄素一根雪茄,讓他嘗一嘗,據說這一根雪茄就要三十個太平錢。

正說着,有萬壽重陽宮的道士前來禀報,他們得到消息,有一個江南道府的主事道士打算喬裝改扮乘船潛逃海外,此時已經乘着夜色離開了金陵府,關鍵這個主事道士還是李天瀾的屬下。裴小樓立時來了興趣,不再跟齊玄素閑扯,直接帶人去捉拿那個打算潛逃的江南道府主事道士。

于是就隻剩下齊玄素一個人,還有那根雪茄。齊玄素對于審訊沒太大興趣,也不想回地牢,左右月色不錯,幹脆在這裏賞景。畢竟不遠處就是真武湖,月光灑落在真武湖上,波光粼粼,又映出好大一輪水中月。

真武湖位于城内,真武觀便是背靠真武湖而建,整個真武觀面向真武湖的那一面都是沒有圍牆的,隻有一條湖堤以及部分延伸出去的水閣、水廊、涼亭等建築。若是平常時候,還可以駕着小船在湖上往來,便是“夜乘小船詣之”的雅趣了。

地牢修建在真武觀的最深處,畢竟這不是什麽光彩的地方,不好建造在顯眼的地方,而真武觀是背靠着真武湖,其最深處自然就是真武湖邊上,所以地牢一半是普通地牢,一半幹脆是建造在湖下的水牢。

齊玄素此時就在眺望着真武湖,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有人襲擊真武觀,真武湖這邊豈不是不設防嗎?

不過他很快就覺得自己多慮了,真武觀位于金陵府城内,而非城外,設防不設防,又有什麽區别。更關鍵的一點,因爲臨湖風景極佳,所以諸位副堂主的住宅都緊挨着真武湖,若是從湖上來襲,可比正面強攻要難得多。

至于殺人滅口。

齊玄素和張月鹿的确考慮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們着重防備的還是那種悄然混進來的“孤狼”,而非大規模的狼群。

這便是思維誤區了,談到滅口,下意識地以爲要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反過來想,爲什麽要密?現在還有保密的必要嗎?關鍵是消滅一切證據。沒有證據,你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雖然齊玄素覺得不可能有人從湖上來襲,但還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大對勁。多年的生死經曆,讓他對危險有着天然的直覺。

從裴小樓離開之後,他就有些不安,随着時間的流逝,這種不安就愈發強烈,周圍的環境,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

片刻後,齊玄素反應過來了,到底哪裏不對了。

太安靜了。

沒有蟲鳴鳥叫,也沒有蛙聲一片。

蛙類大部分的時候都安安靜靜地躲在暗處,不會發出聲音,也不會和同類接觸。但到了繁殖期,就會成群遷入水域進行繁衍子孫,發出鳴叫,不分日夜都很活躍,尤其下雨天的時候更是興奮。

時值夏日,正是青蛙的繁殖期。

不好!

齊玄素心中的不安終于達到了定點,好似一隻無形的手掌僅僅攥住了齊玄素的心髒,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便在這時,天空的明月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緊接着,這個黑影越來越大。

有人踏月而至。

另一邊,湖面的水月中升起一個身影。

齊玄素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取出“神龍手铳”。

這時候,陸陸續續又有許多影子從水中冒頭,如水鬼一般朝着岸邊湧來。

齊玄素朝天開铳示警。

今天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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