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不錯。
他記得儒門學聖人有一個典故,叫什麽月印萬川,說是一個月亮高挂夜空,人間的江河湖泊中卻可以看到無數個月亮,無數的月亮最終歸于一個月亮。
金陵府一面是江,一面是河,一面是湖,不知有多少個月亮。
便在這時,一名屬下前來禀報,貨到了。
司空錯應了一聲,吩咐屬下點燈,然後大步向外走去。
此處是一處偏僻大院,嚴格來說,也在城中之城的範圍之内,隻是與棚戶區又有些不同,這裏的道路十分寬闊,可供車隊駛出駛入。
此時大院外便是一列車隊,大約有二十多輛,一直排到了視線之外,而且都是雙馬四輪車,用篷布蓋得嚴嚴實實,因爲此處多是被壓實的土路,而非舊城的青石闆路,所以每輛馬車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車轍,從車轍印的深淺可以看出,車裏裝載貨物的分量相當不輕。
車隊的管事從當頭的第一輛馬車跳了下來,提着一盞氣死風燈,從懷中摸出一份文書,再度确認地址無誤,然後松了一口氣。
這趟從松江府到金陵府的買賣着實不錯,路程很短,委托人又大方,唯一的不足就是,委托人在話裏話外隐約透露出這批貨物有些問題,最好避開道門市舶堂和江南道府的盤查,他們幹這一行的時間不算短了,這類事情不知見過多少,心知肚明,也不以爲意。如今天下太平,少有什麽攔路的劫匪,沒什麽風險,官府和道門就成了最大的風險。好在順利抵達,他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照規矩,這些大宗貨物在進城的時候都要經過嚴格盤查,既是查走私,也是查有無危險物品。不過幹這一行的,都與城門那邊有着不淺的關系。金陵府十二座城門,隻要舍得花太平錢,總有一座城門能打通關節,走貨就從打通了關節的城門走,能省去許多盤查。
入城之後,各大倉庫又有一次盤查,于是城中城這裏就逐漸成了貨物的集散周轉之地。這種位于城中城的偏僻貨棧,實在是司空見慣,算不得什麽。
接下來便是交接貨物了,錢貨兩訖,這趟買賣就算是結了。
結了太平錢之後,就能去周遭的妓院快活一晚,接下來的幾天也能好好歇歇,喝點小酒什麽的,這日子也算是過得有滋有味。
管事如此想着,一眼就看到了司空錯,确定了他是這裏的主事人,便主動迎上去,還未開口說話,已經遞上一支從西洋傳來的紙質烤煙,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裏,立刻又點燃了火柴候着,幫他點上。
司空錯拿着點燃了的卷煙,卻并不往嘴裏去送,問道:“進城的時候,沒受那幫道爺的爲難吧?”
之所以問道門而非問朝廷,是因爲道門掌握了相當一部分原本屬于朝廷的職能,前朝大魏時,雖然設立有市舶司,但因爲海貿不興,所謂的市舶司反而有些擺設的意思。
不過在那個時候,還四分五裂的道門就已經開始大興海貿,除了西道門開辟西域商路之外,南道門、東道門、北道門相繼開辟了南海、東海、北海的海貿。當時的儒門号稱最大的地主,道門則霸占了九成以上的海貿生意,擁有整個東方最強大的船隊,所以儒道之争也被稱作海陸之争。
在這種情況下,大玄取代大魏之後,對于海貿的稅收等事宜,就不得不依賴道門,雖然大玄皇室和勳貴的前身就是北道門,可海貿的大頭卻是東道門和南道門,也就是今日的太平道和正一道。就如組建水師一般,沒有道門的配合,大玄朝廷很難有所建樹,所以雙方達成妥協,道門分出以戰船爲主的半數船隊交由朝廷,是爲三大水師的前身,而朝廷則将海貿稅收的大權交給道門管理。
道門由市舶堂建立海貿稅務司,負責稅收、統計、郵政、浚港、檢查等。在這個基礎上,道門享受免稅或者減稅的優惠,每年的稅收除了維持開支的部分外,其餘全部上繳朝廷國庫。
這也是道門和儒門最大的不同,儒門是藏于幕後,由儒門弟子入朝爲官,操縱朝政,朝廷即儒門,儒門即朝廷。儒門嘴上高呼天地君親師,實則是肆意操縱皇帝,隻要乖乖聽話,垂拱而治,一切朝政交由朝臣,便被儒門吹捧是千古聖君,稍有不合心意,便使其落水而死、火災而亡,死後還要被扣上昏君、暴君的帽子。到了後來,皇室與儒門的矛盾極爲尖銳,皇室甚至不惜引道門勢力來制衡儒門,冊封以天師爲首的五位道門大真人,甚至道門的地師徐無鬼本就是出身大魏皇室,這才給了道門擊敗儒門的契機。
道門有感于儒門的前車之鑒,則是采取了合作的态度,一切都擺在明面上,分工明确。定好各自的分工之後,道門不去幹涉朝廷,朝廷也不去幹涉道門,這些年來倒是沒有太大的矛盾。
這些貨物在走陸路進城之前,是先走了海路,又從海路轉水路,海路那邊都歸道門管,在這個過程中,市舶堂都要審核入冊,才予放行。故而司空錯有此一問。
聽到他問起,管事掏出幾頁文書:“花費了些太平錢,就是走個過場,執事道士也沒怎麽細看,就随便抽查了兩輛馬車,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少。”
司空錯接過文書,随意掃了一眼,着重看了下市舶堂海貿稅務司的印章,透着幾分譏諷道:“走過場,敷衍了事,很好。”
管事聽到這話,心中不禁有些打鼓,這位該不會也是道門的道長,下來明查暗訪吧?
好在司空錯沒再多說什麽,吩咐道:“卸貨吧。”
管事招呼了一聲,馬車開始依次進入大院,此時院内已經點燃了好些燈,照得通明,進一輛,卸一輛,走一輛,再進一輛,如此循環往複。
貨棧裏也有些夥計,把馬車上的篷布掀開,這上面裝的是一個個大木箱,十分沉重,就算四個壯年男子也未必擡得起來。
不過這些貨棧裏的夥計卻是個個力大無窮,隻要兩個人便能輕而易舉地擡起箱子。
司空錯将卷煙吸盡,随意打開一隻箱子,裏面是一個個玻璃瓶,他伸手取出一個,大約有三尺高,少年人合抱粗細,玻璃少說也有兩寸之厚,金屬底座,密封得很好,裏面的液體沒有半點洩露,液體中則浸泡着某種好似人參又似是某種胚胎的物事。
司空錯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很好。”
管事也瞧見了,不由問道:“這是什麽?”
司空錯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死人,回答道:“這是‘恩賜’。”
“誰的恩賜?”管事下意識地問道。
司空錯扯了扯嘴角:“是神仙的恩賜。”
管事幹笑一聲,不知該怎麽接話。
司空錯忽然笑道:“其實是上等人參藥酒,這樣罐裝有助于保存藥力,從遼東運到金陵,不用繳稅,能賣上萬太平錢,可不就是神仙的恩賜嗎。”
“原來是人參啊。”管事恍然大悟。
司空錯也無意解釋更多,托舉着所謂的“恩賜”,等待卸車完畢。
大概一個時辰後,所有馬車都卸車完畢,木箱堆滿了小半個院子,管事搓了搓手:“是不是該把尾款結一下了?”
司空錯點了點頭,招手喚過一名屬下,吩咐道:“解決一下。”
屬下點了點頭,朝管事望去,目光兇狠。
這一刻,車隊的管事感覺到幾分不對,轉身想逃,卻已經晚了。
司空錯的屬下伸手捏住管事的脖子,僅憑單臂的力量便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然後五指發力,将這名管事的脖子直接扭斷。
司空錯仍舊托舉着圓柱形狀的玻璃瓶,專心欣賞其中的“恩賜”,對于眼前一幕視而不見。
燈光搖曳中,其他車夫也被慘遭屠戮,無一幸免,甚至沒能發出什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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