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站在齊玄素身旁,仍舊是一貫的沉默不語,隻是雙眼亮晶晶的。
特殊的經曆造就了柳湖特殊的性格。
同樣是沒了父母,同樣是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長輩。
柳湖與齊玄素又不完全相同。。
齊玄素不算是好人,卻也算不得惡人,他是個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縮影,複雜又矛盾。善我者善,惡我者我,對我有利的,我就認同,對我不利的,我便不認同。
很簡單的例子,齊玄素是信奉規矩和正統那一套的,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是離開清平會、返回道門、在道門内攀爬,而不是浪蕩江湖或者在清平會内部晉升。可遭遇困境之後,齊玄素又對規矩持懷疑态度,更傾向于自己越過規矩解決問題,比如擊殺萬修武,齊玄素從沒想過通過風憲堂解決問題,從始至終,他都是想親自手刃萬修武。
這就是齊玄素的矛盾所在。
這也是齊玄素的過往經曆造成的,将近二十年的萬象道宮經曆,再加上師父齊浩然的教導,造就了齊玄素對道門的強烈認同感。可師父的死和七娘的影響,又讓齊玄素對于道門的規矩抱有極大的不信任。
齊玄素不是張月鹿,他從沒想過去改變這種境況,他更多是和光同塵,若是不能和光同塵,就暴力打破規矩。
萬象道宮的教導慣性讓齊玄素偶爾會行俠仗義,可這種所謂的俠義并非齊玄素如何感同身受,更多是習慣使然,所以齊玄素的打抱不平并不深刻。而江湖的經曆又讓齊玄素變得冷酷無情,動辄取人性命。
這就讓齊玄素有兩行面孔,正如齊玄素的雙重身份、兩個名字。
所以齊玄素和張月鹿相比,張月鹿是一條十分清晰明了的直線,齊玄素是一條飄忽不定的曲線,他的善惡界限總是随着環境形勢的改變而改變,以生存爲第一要義。而張月鹿在有些時候是将理念置于第一位的,比如當年的江南大案,張月鹿能無懼生死,一查到底。可如果是齊玄素去處置,那麽他未必就能堅持到最後。
柳湖相較于齊玄素,更爲偏激。齊玄素在師父身死的時候,已經是個成年男子,師父的死對他而言是個打擊不假,可這個打擊不足以摧毀他在過去多年形成的種種觀念,而且他也可以理清其中的因果。
可柳湖隻是個小姑娘,而且江南大案過于複雜,她想不明白,難免走入死胡同,變得偏激。乖巧和聽話隻是浮于表面,内在卻是不遜于齊玄素和許寇的冷漠,從柳湖面不改色地手刃數人一事上就可見一斑。
齊玄素和許寇未必能說得出來,卻能隐隐察覺到這一點,故而兩人都不讨厭柳湖,甚至還有些喜歡,因爲三人在本質上有許多相似之處。
從這一點上來說,柳湖也是一條直線,隻是相較于張月鹿的實線,柳湖是一條虛線,因爲柳湖有太多的困惑和迷茫,未能貫徹如一。
這便不得不說齊玄素和柳湖的領路人,看似不靠譜的七娘其實教給齊玄素許多,看似靠譜的菩薩蠻卻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意思。
正因如此,柳湖此時沒有什麽同情或者激憤的情緒,更多是得以效仿話本故事的好奇和興奮。
齊玄素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女子。在柳湖的幫助下,她已經穿戴完畢,隻是失了魂似的,呆呆發愣。
另一邊的年輕人則已經被許寇打了一頓,鼻青臉腫,再無半點嚣張氣焰,隻是眼神中帶着幾分怨毒。
齊玄素問道:“你叫什麽?”
女子回過神來,低聲回答道:“小女子趙英。”
齊玄素點了點頭,又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英卻又沉默了。
許寇神色漠然,不以爲然。
就算這女子出于某種顧慮,比如家人的安危,說自己是心甘情願,反咬他和齊玄素是多管閑事,他也絲毫不會奇怪。
反正他已經明說了,打這小子,與其他無關,隻是因爲這小子攪擾到他喝酒了,就這麽簡單。在他看來,什麽道理大義,不過是個殼子,本就是弱肉強食。
齊玄素也不催促,就靜靜等着。
片刻後,趙英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然後朝着齊玄素跪下:“兩位好漢還是快些走吧,再過片刻,官軍上門,兩位就走不得了。”
齊玄素平聲靜氣道:“我們不是什麽綠林好漢,我們就是官軍。”
趙英一怔。
不僅是趙英怔住,那個年輕人也有些發怔。
齊玄素滿臉義正辭嚴地說着自己都不大信的官話:“強搶民女,該當何罪?我倒要看看,誰能把我大玄的天給遮了。至于官軍上門,那再好不過了,他們放任不管、助纣爲虐,可不是一個失察就能說得過去的。”
許寇拆台道:“是否強搶民女,這話說得尚早。”
齊玄素又望向趙英。
趙英這才望向那個年輕人道:“這位沈公子,我兄弟欠了他的錢,我想請他寬限幾天,他卻讓我來這裏見他。我過來之後,他便……”
齊玄素忽然想起什麽,望向那個鼻青臉腫的年輕人:“對了,你叫什麽?”
年輕人好似沒有聽到,故意不答。
許寇稍稍加重了嗓音:“問你呢,聾了?”
年輕男子不敢再裝聽不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許寇打人,傷勢不重,卻痛入骨髓,都是獄卒酷吏的手段,
“沈玉貴。”年輕公子低聲道。
齊玄素忽然想起一個人,沈玉崒。
過去種種,一起湧上心頭。
渾身浴血的師父奮力沖出重圍,一把抓起他的後領,将他丢擲出去,大聲吼着讓他快跑。
他已經被吓得傻了,下意識地掉頭就跑,用盡全力狂奔,隻能聽到自己的粗重呼吸聲和心跳聲。
一個黑影迅速追了上來,卻又不急着取他性命,一直到他精疲力盡,再也跑不動。
他想要反抗,卻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眼前陣陣發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黑影将手中長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過去的前一刻,一記手刀從後背洞穿了黑影的胸膛。
七娘就以這種驚豔的方式第一次出現在他的世界之中。
清平會神通廣大,清平會無所不能。
清平會很快便查清了仇人的底細,正是沈玉崒。
接下來就是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沈玉崒,被他一劍刺入胸口。
這是齊玄素生平第一次殺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齊玄素也沒有想到,時隔數年,他又遇到了沈家子弟。不過仔細一想,蘆州本就是沈家所在,倒也在情理之中。
齊玄素不會因爲一個沈玉崒就将所有沈家之人都視作仇人,可對于沈家的惡感卻也不必掩飾。
沈玉貴辯解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兄弟可是欠了三百太平錢,我縱然寬限你十年,你就還得上嗎?讓你用身子還債,就算鬧到官府,也有說法。”
趙英急道:“你、你、分明是你設局害人,那些人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有證據嗎?就憑你紅口白牙污蔑别人?”沈玉貴大聲道。
正在說話間,外面人聲大作。
齊玄素知道這是正主到了。
一個臉上挂着笑模樣的錦衣男子走在前面,人過中年,兩鬓斑白,後面簇擁着許多人,有頭戴方帽的差役,有家丁打扮的壯漢,還有身着青衣的青鸾衛。所幸,沒有黑衣人和道士。
齊玄素站起身來,與許寇并肩而立。
男子的出場做派是個十足的地方豪強,甚至還有幾分綠林人物的意味,可身上的氣質卻頗爲儒雅,就像一位儒門名士。
男子示意衆多随從等在外面,獨自走進包間,目光略微掃視一周,然後落在了齊玄素和許寇二人的身上。
齊玄素開口道:“好氣魄,知道兇徒在此,還敢孤身進來。”
“這位軍爺說笑了,這裏沒有什麽兇徒,都是朋友。”男子拱手道。
齊玄素問道:“未請教?”
“姓沈,沈明書。”中年男子笑容和煦,伸手朝着沈玉貴一指,“這是犬子。”
許寇忽然插話道:“養不教,父之過。”
“閣下是?”沈明書轉而望向許寇,并未動怒,仍舊是面帶微笑。
“許寇。”許寇沒有故意用假姓名,倒也符合他的做派。
沈明書略微思索,已經是記了起來:“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小閻羅,看來是一場誤會。”
許寇不置可否,隻是道:“是誤會嗎?”
沈明書目光轉向沈玉貴,臉上笑意漸漸斂去:“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玉貴似乎很懼怕這位父親,低下頭去:“誤會,這女子欠了銀錢,說好賣身抵債,結果又半路反悔,大喊大叫,這才驚動了兩位大人。”
許寇問道:“既然提前說好,爲什麽要半路反悔?”
沈玉貴偷看了父親一眼,幹笑道:“她兄弟欠了三百太平錢,我隻同意免去一百太平錢,死娘們貪心不足,竟然要我把三百太平錢全部免去,我自是不肯,她便反悔了。”
趙英淚珠兒滾滾而下,顫聲道:“我沒、沒賣身抵債,就是求他寬限一段時日,沒想到他、他……”
沈玉貴臉色變了幾變:“三百太平錢,寬限一段時日就能還得起了?你不過是打着這個旗号故意接近我罷了。我平日裏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怎麽會看上你這種庸脂俗粉!”
趙英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
齊玄素問道:“她爲什麽要向你借三百太平錢?有什麽抵押沒有?”
沈玉貴搖頭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管借錢,至于抵押,當時看他們可憐,便沒有要抵押。”
齊玄素繼續道:“不問爲什麽借錢,也不要抵押,就直接把錢借了出去,你就不怕成了壞賬?還是早就打量着讓人家賣身抵債?”
沈玉貴還要說話,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天旋地轉,頓時說不出話來。
打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明書。
他緩緩收回手掌,臉上沒有表情,隻是冷冷望着沈玉貴。
沈玉貴雙腿一軟,不自覺跪倒在地,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