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寇說想要喝酒,便去了二樓,齊玄素倒是不介意小酌幾杯,不過考慮到柳湖,他還是決定先把柳湖送回房間,然後再去找許寇喝酒。
齊玄素和柳湖剛上樓梯,就與一個人走了照面。
此人一身士紳打扮,透着幾分怪異,從其外表來看,皮膚略顯粗糙,甚至有些發黑,這都是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迹,與養尊處優的士紳相去甚遠。不過也并非絕對,有些家境優渥的士紳喜歡遊曆四方,甚至是親自出海,糙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如今已經不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儒門時代了,而是貴乎自然的道門時代。
行走四方也是自然。
齊玄素在打量此人,此人也在打量齊玄素兩人,目光掃過齊玄素身旁的柳湖,落在了齊玄素腰間的“神龍火铳”上面,臉色微微一變。
“神龍火铳”是遊擊及以上的黑衣人将領才能配發,其他人想要“神龍手铳”就隻能花錢購買。不過敢公然把手铳佩戴腰間的,大多都有朝廷或者道門的背景,否則很容易引禍上身。
此人猶豫了一下,試探問道:“這位兄台是黑衣人?”
“正是。”齊玄素點頭。
“難怪,難怪。”此人點了點頭,“陸地上敢公然攜帶火铳的人,着實不多。”
齊玄素饒有興緻地問道:“陸地……難道海上人人攜帶火铳?”
“差不多吧。畢竟遠離陸地,沒有官差,隻能萬事靠自己,不僅要防海賊,有時候還要防備自己人,火铳刀劍都不能缺。”此人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實不相瞞,我也算是多年的老海客了,沒想到回來之後,朝廷不允許随意攜帶火铳,那些陪我多年的老夥計隻能放在家裏,還是挺不習慣的。”
過去是私藏強弩和盔甲被視作謀反,如今甲胄強弩和明黃顔色一樣都得到了解禁,主要限制各種火器。
至于可以抵擋火器的符箓甲胄,工藝要求極高,是道門天機堂的得意手筆,與化生堂的靈官甲胄并列齊名。能被朝廷禁令限制的人仿造不出這種甲胄,能仿造這種甲胄的人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齊玄素笑了笑:“在下魏無鬼,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王報嶽。”此人從袖袋中摸出一個鐵盒,取出一根紙質烤煙遞給齊玄素。
“抱歉,不會。”齊玄素擺了擺手,頗有興趣問道,“兄台說自己是老海客了,都去過什麽地方?”
其實齊玄素對于海外的事情還是挺感興趣的,江湖上也有過一陣出海熱潮,說新大陸有金山銀山,再加上好些出海的人的确是發了财,弄得齊玄素心裏也挺癢癢的,畢竟他上無父母長輩,下無孩子兒女,中間也沒有老婆兄弟,七娘更不必他去擔心,着實沒什麽牽挂。再加上那時候齊玄素還沒有返回道門的契機,孤身一人,去哪裏也是去,便動了出海的心思。
隻是後來齊玄素才知道,如今不比早年,出海是要本錢的,購進一批貨物,帶着上船,然後去西洋、去新大陸,這樣才能發财。若是孤身一人,就隻能做些水手船員的活計,掙個辛苦錢。
年輕人總是志氣和傲氣并存,齊玄素不肯去做個任人擺布的水手,又窮得叮當響,沒有本錢,便想要找七娘借貸,結果被七娘毫不客氣地訓斥、嘲諷、教導、責罵了一番,說他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還是老老實實待着,等她找找門路,興許能給他安排個合适的差事。
齊玄素骨子裏并沒有那種非要跟長輩、天意擰着來的性子,被七娘罵了一頓之後,便收了出海發财的心思,結果七娘還真沒騙他,幾經周折,讓他進了天罡堂,由此結識張月鹿,有了光明的前途和未來。至于遭遇意外,不得不隐匿身份,都是後話了。
齊玄素想起這個過去的夢想,還是頗有感觸,對于海外世界,仍舊懷有憧憬。
王報嶽的确是老海客了,将自己去過的地方大概說了一遍,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鳳麟洲的倭刀、黃金,婆羅洲的木料、橡膠,婆娑洲的紗麗、香精,西洋的火器、船舶,還有新大陸的煙草、白銀,讓齊玄素甚是神往。
齊玄素甚至想着,如果自己不能返回道門,倒也可以出海,說不定也能混成一個身家豐厚的大海商。
兩人談得興起,齊玄素提議道:“相逢就是緣分,二樓有個小廳,我正好有個朋友在那裏喝酒,要不咱們去湊一桌?我請客。”
王報嶽擺手道:“這次就算了。下次,下次。”
齊玄素卻是道:“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
王報嶽道:“魏兄弟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算了吧。若是魏兄弟當真想喝酒,不如去我房裏,我剛好帶了一瓶鳳麟洲的清酒,與咱們的黃酒、白酒,還有西洋的紅酒相比,不好說孰優孰劣,卻是别有一番滋味。”
齊玄素略微思量,拍了拍柳湖,說道:“小湖,去告訴許叔叔,讓他自己喝吧,我就不陪他了。然後你回自己房間,不必等我。”
柳湖乖巧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王報嶽的臉上有了笑意,伸出一隻手:“魏兄弟,請。”
王報嶽的房間同樣是甲等房,甚是寬敞,分出内外,裏面是卧室,外面是一間小客廳,有桌有椅,還鋪着地毯,甚是精緻。
兩人分而落座,王報嶽取出一隻時興的青綠色玻璃酒瓶和兩隻蛇眼杯,笑着解釋道:“其實‘清酒’的說法還是從我們中原傳過去的,《天官酒正》有雲: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事酒,有事而飲也。昔酒,無事而飲也。清酒,祭祀之酒。傳到鳳麟洲後,卻是變了模樣,雖然還叫清酒,但與我們中原的清酒已經不是同一種酒。清酒這東西,怕光,見光久了就會變色,所以倒出來之後,最好是一氣喝光。”
說話間,王報嶽給齊玄素倒滿了一杯。
齊玄素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倒還真是清澈如水,不見渾濁。
王報嶽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端起杯底有螺旋條紋的蛇眼杯:“魏兄弟,請。”說完自己先一口飲了,将杯底一照,望着齊玄素。
齊玄素沒喝過這種倭酒,還是頗有興趣,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後也将杯底一照。
至于口感,略帶清香,還有絲絲甜味,女人和孩子也能喝一點。提到女人,他又不免想到張月鹿,她多半不喜歡這種酒,太軟,她更喜歡酒氣凜冽的烈酒。
“魏兄弟痛快。”王報嶽又給齊玄素滿上一杯,兩人推杯換盞,氣氛逐漸變得熱烈起來。
王報嶽繼續給齊玄素講着海上的故事,一瓶清酒很快見底。
齊玄素沒有故意抵擋酒力,享受着微醺的感覺,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俯身去撿。
然後齊玄素發現地毯上有些許深紅近黑的顔色,尋常人也許不會在意,可對于齊玄素這個老江湖來說,這種顔色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血的顔色。
清酒見光久了會變色,血同樣如此,時間久了,顔色就會發黑,從發黑的程度來看,似乎不是很久之前。
齊玄素頓時清醒了幾分,緩緩直起身子。
看到了一個黑洞洞的铳口。
他經常用火铳指着别人的腦袋,可被别人用火铳指着腦袋的經曆,實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