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鐵船已經離開了湖州境内,轉入了大運河的蘆州段。
對于齊玄素來說,蘆州是半個福地,他就是從這裏開始“轉運”的,不過走大運河還屬于首次。
今天陽光明媚,大運河經過這幾年的清淤治理,清澈許多,河面上星星點點,煞是好看。柳湖站在甲闆上,眺望兩岸。田野之間不時可見巨大的作坊,滾滾黑煙升起,直沖天際,好似狼煙。
這些作坊都是近百年來興起的新鮮事物,主要以熔煉鋼鐵爲主,雖然各地建築仍舊以磚石木質爲主要材料,但火器、鐵甲艦都需要大量的鋼鐵,有需求,這些鋼鐵作坊便應運而生。
說來也是巧合,無論是火器,還是熔煉鋼鐵,都與火有關,偏偏大玄起于北方,乃是水德,正是“冷熱并存”。
齊玄素站在柳湖旁邊,同樣在眺望那些噴吐出滾滾黑煙的鋼鐵作坊,西北各州地廣人稀,略顯貧瘠,各州多的是各種礦場。作坊主要集中在東部,又分南北。江南作坊以“輕”爲主,江北的作坊就以“重”爲主,這也算是江北的特色。
這些作坊,約有半數屬于朝廷,部分屬于道門,隻有極少部分屬于個人,也都是實力雄厚的士紳之流,絕非普通人可以經營。
齊玄素并非第一次來江北,以前之所以沒有見到這麽多作坊,是因爲作坊選址要考慮運輸、人力、原料等成本,所以這些作坊大多靠近礦山産地、人煙稠密的城鎮、便利的交通樞紐。關鍵還是交通運輸,無論是原料的運進,還是成品的運出,都決定了船運是成本最低的運輸方式,無非就是水運和海運,那麽沿着大運河一線存在大量鋼鐵作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世道在變化,很多士紳都放棄了代代相傳的田地,開始涉足商貿,有的委托他人參與海貿,有的成爲了作坊主。作坊是需要人手的,部分沒了土地的百姓和城鎮的百姓,便走入作坊做工。
齊玄素忽然想起在萬象道宮中學過的“屠龍術”。
玄聖曾經說過,我們常常爲了解決某個問題創造出某種事物,或是一種規矩,或是一種方法,當解決了問題之後,我們所創造出的這種新事物,規矩也好,方法也罷,又會生出新的難題。
作坊就是最好的例子,“商”和“工”的興起,解決了部分“農”的問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
這些作坊不是善坊,雖然收容了失去土地的百姓,降低了出現大規模流民和發生大規模饑荒的可能,但極度的勞累和惡劣環境會極大摧殘身心,鮮有人能活到五十歲,貧窮和饑餓也常伴左右,一日不做工便沒有一日的口糧,幾天不做工,全家都要餓死,這種情況下,許多半大孩子不得不提前出來做工,而過度的勞累又會造成孩童少年的夭折。
這還不包括疾病的威脅,雖然有化生堂,但高昂的收費總是讓人望而卻步。
這是一個宏大的命題,并非三言兩語可以概括說清。
這也是隐秘結社大爲興盛的原因之一,人是要有念想的,如果現世中求不得,就隻能向來世或者死後去求,隐秘結社宣揚的種種理念恰恰滿足了人們對于念想的需求,哪怕這個念想是虛假的,永遠不可能實現,仍舊有人爲之癡狂。
道門對此并非沒有預料,當年初代地師徐無鬼和玄聖有過一場争論。
徐地師認爲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隻因那時艱難困苦,隻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漸漸好轉了,朝廷穩定了,也就漸漸怠惰了,少數變爲多數,繼而怠惰成風,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難以補救。也有的爲功業欲所驅使,黨同伐異,到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形勢便複雜起來了。
就像一張餅,最開始的時候能吃到六成,漸漸隻有五成,最後隻剩下三成、兩成,難以維持。
貪婪是人性,想要從人性上入手來解決問題,做到天下大同,基本是不可能的,儒門在這個圈子裏兜兜轉轉上千年,也未見得天下太平,更沒見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麽道門又憑什麽勝過儒門的千百年之功?所以非要另辟蹊徑不可。
徐地師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把餅做大,讓這張餅可以養活所有人,那麽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隻要餅足夠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權貴們也能盡享榮華,這大約便是盛世氣象,天下太平。
現在看來,徐地師的辦法隻能解決部分問題,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餅再大,不改變分餅的方式,仍是有問題的。
想要改變這些問題,也許需要極爲漫長的時間和巨大的變革,也許會再次落入儒門的窠臼之中,兜兜轉轉,不見出路。
齊玄素并沒有深思,他能看出其中的部分問題,不意味着他能産生深刻的共情,得益于萬象道宮的教導,他擁有一身在無論亂世還是盛世都能活下去的紮實本領,他經曆過生死,卻沒體會過真正的貧困。
齊玄素的窮,是相較于士紳、富商、官員權貴、高品道士而言。相較于普通百姓,身家好幾千太平錢的齊玄素是個不折不扣的體面人。他過得最慘的時候,幾十個太平錢還是拿得出來,從沒爲吃飯發過愁。雖然其中有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原因,但江湖兇險也不必多說,稍有不慎,死得比那些身心受到生活極大摧殘的百姓還要更快些,絕大部分人都不願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齊玄素的大部分太平錢都來路不正,但相較于某些士紳之流,倒是更幹淨些。
其實齊玄素沒什麽天大的志向,他知道改變世道人心這種事情,他做不來,所以他隻是想迎娶張月鹿,晉升二品太乙道士,帶着真人的名号以道門宿老的身份退隐享清福,以後金阙大議的時候,能有個旁聽的席位,此生就算是圓滿了。
正當齊玄素出神想着這些有的沒的時,背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多年磨砺出來的警覺讓齊玄素瞬間回神,轉身望去,并不着痕迹地護住身旁的柳湖。
看到來人的相貌,齊玄素不由一怔。
竟然是個熟人。
許寇。
如今的許寇已經升爲主事,其實他很早之前就是五品道士,不過因爲拷虐犯人緻死,被降爲六品道士。這些年來不斷升升降降,品級不高,資格卻老,所以升爲主事,倒也沒引起太多争議。
不過許寇今天沒有身着道門的正裝,而是一身便服,不像有公務在身的樣子。
他怎麽在這裏?
齊玄素不動聲色,隻是略微打量,便收回了目光。
許寇之所以出現在這艘船上,隻能說是巧合,張月鹿給出的命令是,完成既定任務之後,各主事自行乘坐飛舟返回玉京。
許寇完成了手頭的差事之後,通過地方道府的“訊符陣”請示張月鹿,想要趁着這個機會返回齊州老家探親,張月鹿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答應下來。
于是許寇先搭市舶堂的順風船到江陵,然後換乘客船走大運河,剛好與齊玄素同乘一船。
齊玄素打量許寇的時候,許寇也在打量齊玄素。
他當然看得出這對兄妹頗爲不俗,且不說男子有些讓他看不出深淺,那個小姑娘行走之間,呼吸吐納,竟似是一位先天之人,這可就十分驚人了,放在道門中也不算常見。更何況男子并不掩飾自己腰間的“神龍手铳”,明晃晃的象牙握柄讓人不敢有絲毫小觑。
許寇猶豫了一下,抱拳道:“許寇。”
“小閻羅?”齊玄素淡笑道。
許寇不掩臉上訝異:“你聽說過我?”
齊玄素點頭道:“我曾聽青鸾衛的朋友提起過許兄弟。”